第7章 恐怖法則

片場的燈猛烈地照在臉上。成天路閉着眼臉,仍能感覺到強光透入,猶如頭上就是光芒萬丈的天堂。

他見過許多屍體。真正的死人,怎麽扭曲的死法都有,部件不齊的,解剖室裏的……見多了也不再有恐怖感,令他顫栗的,是觸摸屍體的感覺。冰冷、缺乏彈性,真真切切地成了某種“物”。

他想象自己是一具死屍。很冷,頭上有光,可就算冷和光,跟他也不再有關系了。他已成了“物”,再也無情無緒,既不下沉,也不會向上騰飛。沒有天堂,沒有地獄。

他想啊,人死燈滅真是最仁慈的一種安排了。如果屍體像他一樣有思想,那是多麽可怖的事?要命的寂靜和孤獨,和他記憶深處的許多時刻連着……

這時,他感覺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抓住了那人,他着急又熱切,牢牢地握住了那只手,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琦哥兒在旁邊笑:“嘿,詐屍啦。”

成天路這才回過神來。他輕呼一口氣,“拍完了?”

琦哥兒不答,只是看着成天路的臉:“你怎麽這表情,想你的老婆還是媽媽?”

成天路愣了愣,他不知道琦哥兒從厚厚的漿糊裏,怎麽看到他表情的。“我睡着了。他媽拍完了嗎?”

琦哥兒一只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順便扶着他的後背,幫他站起來。“辛苦了哥們兒,完事了。”

成天路覺得全身又冷又僵,只有琦哥兒的手掌暖烘烘的,下意識就不太舍得放手。琦哥兒蛤蟆鏡後的眼睛看着他:“你現在這樣子挺好看,不那麽寧死不屈,有點人性了。”

成天路只覺那團漿糊已經侵蝕進他的皮膚,幹澀難受得要命,琦哥兒還拿話刺他,到底誰沒人性?

“诶,我這樣頂替男演員不穿幫嗎,頭發身高都不同。”成天路放開琦哥兒的手,腦子也能正常運轉起來。

“沒事,觀衆不注意這些,穿幫的話截一截就成。”

“觀衆都是瞎的。”

“觀衆不瞎,但看恐怖片不是看畫,有個特征能抓眼球就可以了,太細太實,反而不舒服。”

琦哥兒說成天路的文章“看不懂”,現在成天路終于有機會反擊一句:“聽不懂。”

琦哥兒起了興致,耐起性子給成天路上課:“恐怖片不用什麽都拍出來,拍得再細,不如人自己腦補來得恐怖。看得見不如看不見。”

這種道理成天路聽過許多次,可琦哥兒的血漿片完全反其道而行,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成天路不屑:“腦漿都噴出來了,還看不見。”

“你看牆那邊。”

那面牆已經千瘡百孔,但仍堅實地立在那裏。炸藥在牆面炸開了大大小小的孔。成天路霎時醒悟,鏡頭缺了受害者。本來應該站在那裏挨射的男演員,現在還在吃着冰淇淋。攝像機沒有直接拍演員被殺,而是移到了牆背後,所以鏡頭呈現的情景是,牆壁被猛然射穿,血漿器官從孔中噴射。他略去了演員被射殺的正面鏡頭,那人慘死的樣子,只能在腦裏想象;而人的想象通常很賤,越看不見的越容易代入。

所以炸藥和機關的使用是有效果的,必須有速度感、沖破的撞擊感和尖銳的聲音,才能給想象提示出人被捅成爛布的慘烈。成天路光想想就反胃了。術業有專攻,琦哥兒是幹這個的,果然有他的門道。

“恐怖片還有什麽法則,琦老師說來聽聽?”他職業病發作,被琦哥兒勾起了好奇心。

琦哥兒把他帶到另一個場景。那是一個房間,牆壁塗着豔麗的橘紅和湖綠色,光線昏暗,牆上裝着兩面鏡子。一場床、兩個床頭櫃和一盞床頭燈,此外什麽都沒有。

琦哥兒順手用布抹了抹鏡子,“太奇怪的東西都不太恐怖,恐怖的是平常可以見到的東西。很熟悉的東西,可是又有什麽不對頭了。你看看床頭燈。”

床頭燈說話了:“導演,啥時候開機啊,我想小便。”

成天路轉頭一看,那床頭燈的燈罩挪開了,裏面是一綠色的人頭。他吓得哇哇大叫,猛地站了起來,差點摔地上。“這還不算奇怪的東西!誰家裏養個人頭燈啊!!”

琦哥兒哈哈大笑,抱着成天路的肩膀,“大編輯,你想的東西太高級了,吓人這事兒不用彎彎繞繞,直接點好。”

“人話鬼話都讓你說完了,反正就是你有道理。”

“拍片要什麽道理,你想聽的話,我再編幾個?”

成天路覺得琦哥兒在消遣他,所謂恐怖守則,說來說去還是為了省錢。“你這兒什麽機關都來真的,不用後期特效,也太危險了吧。”

“不危險,我有專業人士幫我做設計,不會出事的。帶你去實驗室看看?”

“我可以不去嗎?”成天路起了警惕心。

“好的,錄音器的賬單寄你報社。”

成天路只好再次投降。“我先把臉上這攤擦幹淨吧,太不舒服了。”

琦哥兒讓助理拿來酒精,親自動手幫他擦臉。成天路第一次就近打量琦哥兒。之前他對琦哥兒的印象就是絨線帽和蛤蟆鏡,對他的模樣籠統地覺得蠻俊秀的,可一個人好眉好貌,幹嘛老戴着墨鏡?莫非他是鬥雞眼?

這麽想着,他盯着蛤蟆鏡,想看看裏面有什麽異狀。透過鏡片,能模糊地看出眼睛的輪廓,感覺挺正常的,但是,隐約有什麽不對勁?

很熟悉的東西,又感覺到不對頭……成天路想起了這“恐怖法則”,不由得後背發冷。他拿過了沾着酒精的紙巾:“我自己來吧,多謝。”

他一邊擦臉,一邊跟着琦哥兒走進另一個房間。一進去,成天路就“噢”地輕呼一聲。那是個設備齊全的科學實驗室。他之前看到的那位埋炸彈的藍衣人,就在裏面忙活兒。

大編輯忍不住好奇:“你們的刑具都是這裏弄的嗎?”

琦哥兒:“這位是禾師哥,什麽都能弄出來。”

在這裏就沒個正常人啊,成天路心裏默默吐槽。他對怪人早已免疫,見那禾師哥戴着護目鏡,大概在做着什麽了不得的殺人機關。不久,他就聞到了濃硝酸的味道。

他腦子裏警鐘大響。“那是水銀?”

禾師哥看也不看他:“汞加上濃硝酸,無水乙醇。”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成天路卻立刻聽懂了。他采訪過礦場,知道一些私礦小礦,會用雷酸汞來炸開石頭,威力不小。這些正是做雷酸汞的化學物質。

“你們要炸開整棟樓嗎?”成天路要暴走了,為什麽片場要做那麽危險的東西?

琦哥兒用一貫不緊不慢的語氣說:“我看有部電視劇這麽玩,就叫禾師哥随便做來看看,不一定用。對了,零零九說你們的樓快拆了,反正你要搬走,哪天借我試一試這個?”

成天路想立刻舉報他們,後來想了想,還是逃走保命要緊。他見琦哥兒對實驗室的各種危險物品興致盎然,登時明白,什麽恐怖法則、現場感、省經費都是屁話,這裏就是琦哥兒的游樂場,他不能在現實中禍害這個世界,就造個故事來發洩暴力欲!

他用紙巾擦幹淨最後一點面糊糊,決定以後都不要靠近276星球。正要轉身離去時,又聽琦哥兒說:“咦,師哥,這個是什麽?”

禾師哥似乎不能說完整句子,簡短回了一句:“鎂,煙火,很亮。”

成天路這人特別容易被勾起好奇心,聽了這句話,就想這不就是照明彈嗎?于是他停下腳步,想先看看科學怪人弄出個什麽武器。

禾師哥用塑料簾子隔開實驗器具,然後拿起一個管子,向着遠處随便一噴。空中霎時大亮,鎂在空中燃燒,猶如太陽。

成天路眯了眯眼,鎂燃燒釋放了高溫,半個實驗室氣溫驟升。但他卻感覺身體更熱,一愣神,才發現琦哥兒抱住了他,小鳥依人地鑽進他懷裏。

成天路僵住了:“你他媽又搞什麽鬼?”

“頭暈,借我躺一躺。”

“啊?”為什麽琦哥兒啥都敢開口借?!樓借來炸一炸,胸借來躺一躺?

只見琦哥兒把絨線帽往下一拉,擋住了眼鏡,然後跟個沒事人一樣站直了。

看到琦哥兒這造型,成天路覺得糟心,又很想笑。他終于不再懷疑,這人絕對的神經病。

“大導演,我先走了,你以後千萬別靠近我們報社,我會把你的照片張貼在每一根電線杆上,見到你的話格殺勿論。”

琦哥兒笑了,把絨線帽掀起來,“我不會去你那兒,我沒事求你。”

成天路一愣,想起了自己來這兒的企圖。琦哥兒看着不着調,卻聰明得緊,就知道成天路不是找他辦事的話,哪裏會乖乖讓他擺布?

成天路有點尴尬,早知道別答應魏源好了。本來介紹個人不算什麽為難事,但那女演員的狀況,确實難以啓齒。

他想好了措辭,正要開口,卻又感覺手上一暖。這次絕不是琦哥兒抱住了他,難道是……

他低頭一看,只見自己的手熊熊地燃起火焰。紙巾沾滿了藥用酒精,再沾上了高溫的鎂粉,瞬即燃燒起來。

作者有話說:

“有部電視劇”是《絕命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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