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逍遙法外
琦哥兒睜開眼睛。眼前是多米的畫作,許多瘦長的人,蹲在一個巨大的沙坑裏。他伸出手指,遠遠地跟着畫裏的圖形描繪。
剛從睡夢中醒來,他半個身子還沉溺在睡眠的黑水裏,腦子麻木,跟着線條描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他坐了起身!手指仿佛能觸到畫布似的,在空氣裏抹了抹。真的是這樣嗎?他心裏迷茫地想。
腦子慢慢清醒過來,他的情緒變得煩躁不耐。他對這事漸漸失去了興趣,裏面真相到底如何,他越來越不想知道。這些畫讓他寒心。
——你見過死人嗎?人死就死了,哪裏有那麽費勁。
成天路說的話。他想到多米死在跟前的臉,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看到生命的消失,死得幹淨利落,連句悲怆的話都沒有。這也讓他寒心。
他呆呆地想了會兒,心緒漸漸平靜。廚房傳來食物的香氣,冬天寡淡的陽光照在地板上,畫出了幾何圖形。
在這溫暖的房子裏,那些畫,終究是畫而已,并不會跑出來吃人吧。琦哥兒回到了現實。他望向廚房,喊道:“今兒吃什麽?”
成天路把早餐端出來,“今天起得早啊。沒做你的早飯。”
琦哥兒伸了個懶腰,光着上身走到飯桌,“那你的分一半給我。”
“你臉皮咋那麽厚呢?”嘴裏是這麽說,到底把雞蛋面包全部給了琦哥兒,自己進廚房再做一份。
琦哥兒寄宿在這裏已經半個來月。完全不是成天路想象的那樣,琦哥兒作息不定,晚出晚歸,他去上班時,琦哥兒多半在睡覺,有人給買早餐的美好願望完全破滅。
琦哥兒的生活習慣還爛。一個被照顧得很好的北方爺們兒,衣服随處放,被子疊不整齊,醬油和料酒分不清楚,出門從來不記得關燈,一天找五回手機。
成天路不奢望他做家務,他自己的東西能收拾利落就不錯了。
他把T恤扔給琦哥兒,命令:“穿上,別凍感冒了。”
琦哥兒嗅了嗅,“沒洗呢。”
成天路笑罵:“我是你爸爸我幫你洗衣服。”
琦哥兒從後面抱着他,賴道:“爸爸,我就這幾件了,要不你把衣服借我穿。”
琦哥兒雖說不常鍛煉,手臂還蠻有力,裸身貼在他身後,能感覺到從被窩裏帶出來的暖呼呼的氣息。
成天路甩開他的魔掌:“別黏着我。”他可不敢跟琦哥兒太親密。
琦哥兒卻沒臉沒皮地纏了上來,手伸進成天路的長袖裏,“給我這一件也行,我不嫌。”
琦哥兒的手掌很暖和,在腰腹間拂過,說不出的舒服。成天路依依不舍地抓住他的手,正直着臉:“別占我便宜!”
他又一次陷入了跟琦哥兒關系的迷思。他對琦哥兒,并沒有再進一步的想望,兩人像哥們兒那樣相處挺好,出門前能看他在沙發上睡得沉,半夜聽見他在冰箱前喝水的聲音、偶爾給他煮個雞蛋、支使他回家時買幾瓶啤酒,平常又安全的交集,卻也有細細小小的興奮。
從過去的感情經歷中,他知道興奮感并不持久,要是以後沒有進一步的相互依賴、相互需求,這些小漣漪就會平複,成為生活裏千萬個碎片之一,回憶起來心頭柔軟,可也到此為止了。他見過太多驚濤駭浪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就希望能平靜一些,小一些,小到這70平米就能完全兜起來。
他不能招惹琦哥兒,招來一個奇情、驚悚、哪兒哪兒都是疏漏的B級人生。
琦哥兒卻不放過他,還要脫他衣服。成天路不能讓他為所欲為,又不舍得被揩油的愉悅,退而求其次,他轉過身,把T恤粗暴地套在琦哥兒身上,順手捋了捋琦哥兒淩亂的頭發,拍拍他的臉:“行了,兒子,上學去吧!”
琦哥兒只是笑:“爸爸,不幫我穿褲子了?”
成天路一腳把他踹回沙發上。
這天早上,成天路到底等着琦哥兒梳洗完畢,才一起上班。
琦哥兒生活簡便,洗漱很快,但穿衣穿鞋特別的磨叽。他把腳伸進籃球鞋,慢悠悠地系鞋帶。
成天路等得不耐煩了,蹲下身說,“你為什麽不穿和尚鞋呢,一套就能走!我幫你吧。”
他半跪着,一邊細心地捋鞋帶,一邊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琦哥兒的頭牌給他穿鞋子、金主給他穿衣服,現在自己也跪下來伺候他了。琦哥兒到底是怎麽個招人憐愛的體質呢?
一個念頭模模糊糊地攀上心頭,可又捉摸不住。
他站起身時,下意識地瞟了眼多米的畫。所有的事情,必然有個隐蔽的聯系,只是現在他只看到一團亂麻。
成天路回到雜志社。在走廊上走着時,電燈閃了幾下,然後有氣無力地發着光。那光暗淡多于光亮,聊勝于無的樣子。
成天路想着,該去維修部吼一下,讓他們趕緊解決電源的問題。
他進到編輯部,肖東立就招呼道:“路爺,今兒挺早啊。”
“最近不太平啊,哪裏敢在外面浪。今天有什麽大事嗎?”
“天天都有大事,天大的事都成小事兒了。”主筆徐寬走了過來:“林義忠被通緝後,百億影城查出了一串人,國家就手徹查圈裏的大佬,好幾部大片都喊停了,整個影視圈人人自危。今天一大茬導演和制片站出來,說支持嚴格審查資金,但不能矯枉過正,抑制了勢頭正好的影視發展。”
“矯枉過正?錢的事兒怎麽嚴格都不過分啊。”成天路評道。正如他預料的,這事果然牽連巨大。林義忠借影視制作來洗錢,自然不是他的原創,很多制作公司的資金運作都不清不楚,這次被一鍋端出來了。
多米的死,讓這事披上了離奇色彩。
他錄的遺言,成天路看過了。畫家非常有條理地說明了洗錢和哄擡作品價格的經過,并希望妻子和兒子好好生活。沒有忏悔,沒有痛惜,冷靜得吓人。經過警方調查,他患有重度抑郁症,此前有過兩次自殺,并且跟妻子分居了。
他是服食氰化鈉死亡的——并非同樣劇毒的雷酸汞,這讓成天路稍微寬了心。
成天路本來還擔心家裏的贓物會引來調查,但并沒有。或許因為自殺事實清楚,又或許焦點都放在更聳人聽聞的百億影城,而更有可能的是,FBI在這裏根本得不到更多的支援,就算他們懷疑琦哥兒,那點人力物力,用來追蹤林義忠八爪魚似的洗錢渠道,就已經疲于奔命了。
他松了一口氣,并且體驗到了大反派逍遙法外的心情。
“班伍怎樣了?”成天路關心道。“真是晚節不保啊!聽說被審了三天,銀行戶口、投資賬戶、工作室的財務、老婆孩子的錢銀進出,全部被徹查了。”
“班伍應該是幹淨的,他這人挺剛,不會借拍電影來撈錢。”
“不管他剛不剛,導演以後也別想有片拍了,老板看到他都要繞道走——圈裏迷信,這人招黑。”
成天路感慨極了,他喜歡班伍的才華,更欣賞他對電影純粹的熱情,這一點倒是跟琦哥兒一模一樣。
班伍這次跌慘了,琦哥兒呢,看樣子似乎不受影響,照樣忙得日夜颠倒。也是,不管別的投資人怎樣,海叔資金雄厚,又那麽喜愛他,肯定随時會扶他一把。
成天路覺得欣慰,又有點酸溜溜的。
籃球劃過個壯闊的半圓,大力撞在了籃板上,反彈出來。
琦哥兒呼了一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
海叔接了球,對着琦哥兒挑釁,“來不來,不來我投啦!”
琦哥兒跑過去,彎下腰和膝蓋,盯着海叔的運球。海叔要從旁邊超過去,琦哥兒迅速地搶斷,身體轉了半圈,靠着海叔一跳,球遠遠扔出。這次連籃板都沒碰到,直接掉到場外。
琦哥兒發洩似的大喊:“他媽的!今兒一個球都進不了。”
“退步了啊。”
琦哥兒拿起球,異色瞳瞄着籃筐。過了一會兒,他“啪”地把球扔在塑料地板上,索性坐了下來。是退步了,別說投籃,有時候系個扣子都左右手打架,不聽使喚。
海叔一身汗,在琦哥兒旁邊坐下。
“別顧着趕進度,該睡覺睡覺,該休息休息。”
“我現在不就在休息嗎,陪你打球。”
海叔哂道:“是我陪你。我推了一百個會,才抽出這麽點時間。”
“委屈您了。您要忙的話,甭管我。”
“我自己賤。”海叔自嘲。
只要在城裏,他們每周會約一次打球。有時一群人,有時只有他們倆,說不上誰陪誰,就是一起出出汗。海叔平常是不打擾琦哥兒的,對他不敢過分逼近,一周一次的會面,像放着高飛的風筝時,偶爾扯扯線;感覺線還在自己手裏,他就踏實了。
“你妹妹還住家裏呢?”
“別提了。我在家裏,屁都不敢放,怕她考砸了回來揍我。”
海叔哈哈大笑,“慘絕人寰啊。”
“我搬成天路那兒了,省得礙她眼。”
海叔霍地擡起半身,“你住他家了?”
“他見我可憐,暫時收留我。”
“不是,你有什麽可憐的,我幾百套房,你随便住!”
“真霸氣啊大老板,”琦哥兒笑道:“你房子太大,我住不習慣。他家裏挺好,素淨,做飯也湊合。”
海叔覺得手裏的線一緊,風筝莫不是要朝他看不見的方向飛去?他跟琦哥兒不需要拐彎抹角,直接說:“和樂琦,你看不上我,我不能勉強你。你嘴裏說想自己一個人過,轉臉跟人同居?”
琦哥兒站了起來:“嘿呦,你腦子裏只有這些事嗎。我現在手裏三四個活兒,自己用手都嫌累,哪有這心思。”
海叔還是不爽:“你嫌累,為什麽去招惹他?你跟他才認識了多久。”
“不是你讓我多接近他?人脈廣,懂得多,人品正直,而且對你有用。”
“我……”海叔詞窮。
琦哥兒伸出手,把海叔拉起來:“你少管我,要管管你家那位——再來一局?”
海叔冷笑一聲。他對陽子不能說無情,可自從遇上琦哥兒之後,他心裏就有了個碩大的空洞,需要放進一個個石頭去填滿。陽子是結結實實一塊大石頭,放進去後卻還是空隙無數,四處透風。陽子根本不頂用。
“你打算在他家住多久?”
琦哥兒答不上來。被海叔質問了一通,他心裏也不平靜。住成天路家,他本來沒想太多,順水推舟而已,但身邊那麽多哥們兒,為什麽偏偏賴上才認識幾個月的成天路?
他盡力甩掉亂糟糟的念頭,閉起眼睛,腰腹和手臂使勁,球高高地飛向籃筐,重重砸在籃板上,反彈回來。琦哥兒跑去接了球,轉過身随便往後一扔。球利落地進了框。
琦哥兒哈哈大笑,“我操,竟然進了!”
看着琦哥兒笑得靈動的臉,海叔心裏的空洞咻咻地氣流亂竄,又癢又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