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鏡子

顧景尋自問這個問題時,自己一時也沒有找到答案。

他在雲鹿觀說出要和江嶼好好相處的話,出于言出必行的性格,他也一直都這麽做,自然而然地把江嶼劃進親近人的範疇內。

拿出赤誠的關切和在意。所以也一直都覺得自己的任何舉動都建立在合理的先提條件上,一直認為這些情緒合情合理,但實際上……是不是已經過界了?

借着和江嶼簽訂契約的理由,放縱內心對江嶼的親近,理所當然地排斥江嶼對其他人的親密,這并不是正常朋友間會有的情緒——顧景尋可不會排斥林杜薛禮承和其他朋友勾肩搭背,他也不會像顧一城那樣每天都擔心朋友的背叛。

現在回想起當時看到李績和江嶼坐在一起時,他産生的情緒,不是不安,而是……獨占。

顧景尋走神時,江嶼伸手在貓窩裏摸來摸去,既然顧景尋說了這不是準備養貓的窩,也不是用來養他的,江嶼再看到貓窩的時候,心裏不再有排斥感。

貓窩似乎是法蘭絨的,觸感細膩柔軟,江嶼在裏面摸了半天,也沒有任何靜電。

江嶼搓搓墊子上的毛,冬天睡在這種窩裏應該還挺舒服。

顧景尋靜默幾秒,依然理不清內心的情緒,于是強壓下內心的各種想法:“八點了,我們下樓吧。”

江嶼縮回手:“走吧。”

兩人驅車到星光飾品店的時候,正好八點四十,星光飾品店似乎是剛剛開門,店內的燈都只開了一大半——看裝修和商品标價,這家星光飾品店走的中檔路線,為了在大學生面前營造出高檔的錯覺,店內每個貨架上方都有單獨的吊燈,飾品在充足的打光下格外光亮。

靠近櫃臺的幾個貨架上沒有開燈。

Z理工的大學生基本都放完了,沒有幾個人會在冬天周六的八點多來逛小飾品店,所以店內除了江嶼和顧景尋以外,居然沒有第三個顧客。

對江嶼來說,沒有無關的人在更方便動手。

老板坐在收銀臺後的陰影裏,原本用來采光的大窗前豎着一張紙板,櫃臺上方的吊燈也沒開,導致櫃臺周圍一片黑暗。

不,不是剛開門所以沒來得及開燈,而是故意沒開櫃臺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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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景尋目光定在櫃臺後的老板身上,對方低着頭,看上去似乎在玩手機,他和江嶼進來的動靜也沒有讓老板擡一下頭。

江嶼進門之後聞到淡淡的香灰味,和徐宣身上當時的氣味一樣,這股香灰氣味彌漫在室內各個角落,香灰氣味比較重的方向是櫃臺。

江嶼皺起眉。

他們進來這麽久了,老板居然也沒有擡頭看過來一眼,那個叫曹檬的老板……江嶼眯起眼睛,雖然看得不真切,但是身上似乎有些異常——老板的魂魄并不能嚴絲合縫地貼合軀殼,臉色蒼白陽氣低弱,大白天還往外散發陰氣。

但是不可能騙得了貔貅。

這個老板,被鬼上身了。而且看上去有一段時間了,上身的魂魄都快和軀體融為一體了,江嶼看不見原本的魂魄,原本的魂魄估計已經被上身鬼吞噬了。

江嶼轉兩下手機,感到一點棘手——貔貅生性剛猛霸道,幹的就是鎮邪除煞的事,最不擅長救人。

幹脆還是燒吧,燒到上身鬼自願吐出老板的魂魄為止。

因為有老板在,江嶼把老板被上身的事轉為文字發給顧景尋。自己在靠近老板的貨架旁邊轉悠,希望老板有點眼色,看出江貔貅體質非凡,饞他的魂魄,趕緊過來搭話。

按照施顏和李績的說法,是老板主動找上他們兩個。

江嶼當時就猜測飾品店老板應該有什麽篩選方法,從進來的顧客裏挑選符合老板心中标準的對象。

不過李績和施顏的體質都是普通人,連稍微通靈都算不上。而施顏兩人的相似處,除對某樣事物有強烈的渴求欲——李績想要順利及格的願望估計也真的很強烈。

也不知道飾品店裏賣出多少特殊挂件,又害了多少人。

可惜老板沒有眼色,江貔貅把幾塊地磚都每一寸都蹭了一遍,老板頭都沒擡。

江嶼摸了摸口袋裏的挂件,要上前給老板展示一下貔貅的金光閃閃——他今天特意沒有太收斂,一身螢火一樣的靈光。

他走了一步,被顧景尋攔住。

江嶼疑惑地歪過頭:“?”

顧景尋拉着江嶼的手走到貨架後,低聲:“我想買個車內挂飾,你幫我挑一個吧。”

江嶼只猶豫了兩三秒,果斷點頭。

江貔貅比較想打架,并不想去套話,迅速拿出手機啪啪打字:“我懷疑李績他們可能還簽了別的東西,請邪神也是要儀式或者契約的,撕毀了契約才能徹底終止交易。”

顧景尋走到櫃臺前,輕輕扣兩下。

櫃臺後的老板曹檬過了幾秒才擡起頭,臉上立刻露出标準化的笑容:“你好。”

顧景尋笑了下,“你好,我想買一個鑰匙扣。”

曹檬愣了愣,微微直起身體向顧景尋身後看:“鑰匙扣在你身後第六個貨架。”

這家飾品店據說開了三四年,一個每天都在店裏坐班的老板需要看才能知道什麽東西擺在哪個貨架上嗎?這只鬼魂霸占人類的身體,還白占了別人的家業。

顧景尋直視曹檬的眼睛,刻意壓低聲音,語速快,語氣輕,似乎擔心逛貨架的同伴聽到:“我是想要一個特殊的鑰匙扣。”

曹檬露出狐疑的表情:“我這裏沒有什麽特殊鑰匙扣,都是正經産品……”

當然是有的,但是曹檬隐晦地打量顧景尋,這個人似乎不太符合自己的要求,她需要的是比較敏感單純且有強烈欲望的普通人,短暫地給他們夢想成真的機會,在對方狂喜的時候奪走魂魄,這樣得來的魂魄從極度興奮斷崖式跌入谷底,産生的驚懼是厲鬼的最佳養料。

不過既然這個顧客這麽說了……

曹檬悄悄轉動手上的戒指,金色編織繩中間系着一面黃豆大小的銅鏡,曹檬調整戒指位置後,鏡面正對顧景尋。

這面鏡子可以回應人內心的欲望,以往內心有強烈渴求欲的人踏入店內,鏡面就會産生波動,內心欲望越是強烈的人,鏡面的波動就會越劇烈。

曹檬一邊說話一邊注意鏡面:“我家的小飾品都是從廠家那裏直接進貨,款式新穎……”

鏡面過了幾秒才開始緩緩波動,像是水滴滴入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緩慢但穩定地波動,完全不像以往那樣如同沸騰一樣,但是在曹檬說完一大串話之後,鏡面上的波動居然沒有消失。

曹檬錯愕——鏡子的波動最多只會出現幾個眨眼的功夫,所以她需要一直低頭盯着鏡面。但是這個人……

太少見了,太少見了!

這麽綿綿不斷的渴望,未必比劇烈翻滾的差,甚至可能因為平常太內斂,所以更綿長更深重!

曹檬心裏一陣激動,嘴裏用來敷衍非目标人類的話漸漸停下,面露疑惑:“誰給你說了我家東西能實現心願?”

顧景尋:“我有個同學告訴我的。他平常也不怎麽學,這學期考試都過了,我挂了一科,我就問問他是怎麽過的。”

他嘆了口氣:“我弟弟這學期沒有挂科,我父親對我還挺失望的。我就抱着試一試的态度來,果然,這種事确實不靠譜。”

他說着就要轉身離開。

顧景尋話只說到一半,留給曹檬無限的猜想。

曹檬看顧景尋的穿着就知道顧景尋的家境不錯,這種家庭兄弟争家常是常事。

曹檬連忙叫住他:“等等!”

顧景尋已經轉過了身,聽到曹檬的聲音微微偏頭:“怎麽了?”

曹檬咬牙,沖顧景尋招招手:“你真的想要?”

顧景尋苦笑:“難道還真的有嗎?”

他低着眼睛,既不走過去,也不和曹檬對視,似乎十分煩惱。

曹檬:“如果你真的很想要,那我這裏确實有一樣能幫你的。”

顧景尋擡起眼睛,他目光極有神,所以哪怕在光線暗淡的室內仿佛跳動着明亮的光影,他說:“你剛才不是說沒有嗎?”

曹檬咬牙,做出一個豁出去的表情:“既然你家裏情況這麽複雜,我也不是不可以給你。”

顧景尋:“可以嗎?”

曹檬深吸一口氣:“跟我來吧,在後面的倉庫裏。”

顧景尋遲疑一下,“我要先和我的朋友說一聲,不然他找不到我會亂找。”

曹檬一想,覺得也有道理。

畢竟門面房構造簡單,在店裏轉一圈就能找到倉庫的入口,她不想在拿出木偶的時候被無關的人打擾。

曹檬:“你去吧。”

這人的同伴站在有光的地方,曹檬懶得過去。

顧景尋走到江嶼身邊,“我跟老板進去拿‘貨’,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江嶼收到顧景尋的眼神暗示,皺起眉——顧景尋一個人進去?不可能,太危險了。

顧景尋當然知道危險,畢竟老板已經被附身了。但是魚好不容易要咬鈎,怎麽能半路放棄?這裏是門面店,他知道江嶼和自己都做不出半夜撬鎖摸進人家倉庫的事。

江嶼遲疑兩秒,忽然擡手勾出顧景尋的貔貅吊墜,在手心用力握了一下,注入一道靈力,順手趕開了蹲在吊墜裏的器靈貔貅:“你去倉庫看什麽?我們一會兒要回去了。”

貔貅的體溫天生較低,指尖擦過頸間的皮膚,留下一道微微的涼意,顧景尋強忍着握住江嶼手的想法。

顧景尋感覺被江嶼觸碰過的皮膚從涼意伸出避開江嶼的視線:“一個小吊墜。”

江嶼收回手:“那你快點,不是還要帶我去玉器店嗎?”

顧景尋收好吊墜,走到老板跟前:“我們進去吧,我朋友催我了。”

他跟着老板走到倉庫前,老板打開倉庫的鎖,示意顧景尋先進去。

倉庫說是倉庫,實際上沒有堆太多東西,頂上吊了一盞光線昏黃的燈,面積只有十來平方,估計是把後面的小門店買下來做倉庫了。

倉庫中間有個碩大的貨架,顧景尋進門就看見濃重陰氣,他本來就看得不太清,陰氣遮掩下,視線更受到了影響。

曹檬進來之後反鎖了倉庫門。

落鎖聲後,顧景尋回頭看了一眼。

曹檬笑着說:“拿東西的時候不能見太多光,”

顧景尋笑了下,“還挺神秘的。”

曹檬走到貨架前,打開一個盒子,裏面擺着整整齊齊的楓木人偶,清漆原木色,居然還有不同的樣式:“這都是開過光的。”

顧景尋問:“這好多樣式,都是不同的神嗎?”

曹檬略有些得意:“不止呢,我這些都是中西合璧,還有古曼童,不過我這比古曼童好,是改良後的好法術……”

顧景尋:“……”

這不就是不倫不類?羊角豬頭牛身子,各自不匹配。不過這麽多樣式,就可以編出各種謊話來騙人,對信星座的人說自己會占蔔,對信神信佛的說開過光。

江嶼窩在顧景尋的貔貅吊墜裏,他看不到外面的情況,整只貔都被蒙在衣服裏,吊墜底下是人類暖熱的體溫。

玉器內生出的意識被江貔貅擠在一邊,委委屈屈地給這貨真價實的祖宗讓地方。

江嶼嚴肅地蹲在玉貔貅裏,聽到那句“中西合璧”時,貔貅在吊墜裏撓了下耳朵,下定決心等會兒一定要把那只鬼打得去見西方撒旦,讓他體驗一下什麽叫中西合璧。

顧景尋借着昏暗的燈光掩飾神情:“這怎麽賣?”

“怎麽能說賣呢?”曹檬嚴厲地呵斥,“這些都是有靈的,要說請。”

顧景尋扯一下唇角:“好。”

他只請過貔貅,家裏連尊神都不請,這一盒子都是什麽貨色,難道還想和貔貅相提并論?

江嶼好奇得不行,有點想踩着顧男主的鎖骨爬上去,因為擔心打擾顧景尋的套話,還是勉強忍一忍。

曹檬臉色緩和下來:“也不怪,你們年輕人都不懂這些。”

她看起來才三十多歲,盡管憔悴,眉眼間依然風情萬種,正是容貌還年輕,又有閱歷的年紀,說起話來卻活像活了大幾十歲。

顧景尋:“我要怎麽做?”

曹檬看着面前這個不知所措的大男生,笑了下安撫他:“我們請神最講究一個眼緣,你從裏面挑一個合你眼緣的,然後在這個牌子上簽個名,算你在神前留下名字了。”

曹檬在貨架的另一端取下一挂金色繩子,動作的時候響起木塊撞擊的聲音。曹檬拿着東西走到顧景尋面前的的時候,顧景尋才透過陰氣看清繩子底下吊着一塊木牌子。

木牌刷着清漆,看上去和木偶一個材質。

顧景尋自己就有一封還差名字的契書,很清楚名字不能亂寫的道理,他本來也只是來套出契約所在,現在目的達成,顧景尋不打算繼續和對方虛與委蛇。

然而不等顧景尋做出反應,脖子上的貔貅忽然降溫,狠狠冰了顧景尋一下。

顧景尋一怔,想起江嶼在門外時特意拿出了他的吊墜。

他心裏忽然有個想法——江嶼陪他一起進來了,就在吊墜裏!

顧景尋後退一步,笑了下:“名字就不簽了。”

曹檬疑惑。

顧景尋徐徐笑了一下:“您看您什麽時候給人家真老板挪個位置?”

曹檬眉梢吊起,神态即刻改變,“你是雲鹿觀的道士?!”

嘴裏這麽問着,實際上壓根沒打算聽到答案,曹檬問出話的瞬間就撲向了顧景尋,想先發制人。

顧景尋在卸下僞裝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準備,避開曹檬。

他在雲鹿觀裏也是正經練過武術,離開雲鹿觀後也從來沒有懈怠過,反應足夠快。

曹檬的攻擊落空,轉身準備第二次攻擊的時候,鋪天蓋地的白色火焰轟然燒來,曹檬尖叫一聲,瞳孔裏印出金毛白鱗的貔貅。

是至陽至剛的貔貅!居然真的有貔貅!

曹檬拽下銅鏡戒指,讓鏡面直對火焰。

狹窄昏暗的倉庫忽然變了,火焰消失,四下都成了無數塊鏡面,折射反射過于刺眼的光澤。

江嶼變回了正常貔貅的大小,四蹄繞着火焰,他的四周有無數塊鏡子,卻沒有一塊照出貔貅的身影。

慢慢的,鏡子裏出現了一些特殊的場景,這些動态場景十分模糊,仿佛破爛配置試圖加載高幀率,糊成像素畫。

不過鏡子裏有一縷灰綠色,江嶼自己染了這個顏色,所以對這個顏色敏感些。

江嶼湊過去,那縷灰綠色果然是他自己的毛,他被一個人抱在懷裏,胸口留下大片的血跡,抱着他的人臉埋在他肩上,似乎在哭。

貔貅金色的氣運湧進顧景尋的身體。

江嶼怔然。

應該就是原著中的結局了,他謀取顧景尋的氣運不成,反被顧景尋殺死,貔貅的氣運也轉嫁到了顧景尋身上。

可是,顧景尋為什麽要哭呢?在原著中,他只是個兩面三刀的反派,顧景尋得到了他的氣運,幾乎等于得到了貔貅的長生,為什麽要哭呢?

不過難怪畫質這麽糊,書中人物窺伺劇情,就像二維生物窺伺三維生物,始終看不清楚。

江嶼看了半晌,慢慢擡起前腿,貔貅堅硬的蹄子踏在鏡面上,碎裂聲響起的同時還伴随着女人的尖叫聲。

他要先去找顧景尋。

顧景尋和江嶼一樣,被困在鏡面中。他見過的怪異事情很多,有鏡子在,無外乎是誘發人內心深處的恐懼或者渴望,引誘身在其中的人堕入幻境。

從這家店售賣出去的東西來看,大概率是虛構出人最想要得到的東西。

空白的鏡子漸漸變化,一塊鏡子有了景象,緊接着所有鏡子都在滾動不同的場景——

十七歲的江嶼站在球場上、成年的貔貅踩碎陰氣和月光、十九歲的江嶼拿着錄取通知書、和他熟識的江嶼靠在他懷裏,小貔貅蹲在他腿上……

萬般景象不同,萬般都是一人。

都是江嶼。

顧景尋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可真是太粗長了!(江貔貅式自我贊美)

辛苦大家等這麽久!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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