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事
貴妃的父親高斌是內務府包衣出身。
包衣在朝廷裏是個尴尬的身份。
滿人還在關外的時候,包衣奴仆就睡在主子屋裏,伺候他們吃穿便溺,給他們帶娃奶孩子。雖然地位低,但卻是最接近主子的人。
等主子們進了紫禁城,許多包衣人家就憑借這份‘近’極得恩寵信重,官位做的比滿人還要高。
包衣出身的臣子,即是官員又是奴才,這樣的人,皇上用的才放心,才随意。
高斌就是其中之一,在先帝雍正爺手裏,他就做到過江寧織造甚至還監管過兩淮鹽運,跟康熙爺年間的曹家一樣,是實打實的心腹。
純妃打聽到的是,那時候先帝爺都還沒登基,高斌就認準了潛龍,常去雍親王府刷臉。
可巧那一年雍親王府剛夭折了一個四五歲的小格格,有人為了讨王爺的好,就坑了高斌一把,說他府上有個同齡的女孩生的可愛。
雍親王聽了,就随口叫抱進來瞧瞧,安慰自己的喪女之痛——奴才的孩子也是奴才,別管在家裏是不是被捧着的千金小姐,王爺随口一說命進王府,立刻就得打包送進來當解悶的玩意兒,養死了也得謝恩。
高斌無法,将四歲的嫡長女送了進來。
高氏如今絕色,小時候自然也是珠玉一樣的小姑娘,先帝爺一見也覺得怡人的緊,頗為解頤。然而雍正爺當皇帝時是出了名的勞模,當王爺的時候也不例外,逗小丫頭解悶了五分鐘後就積極投入了工作。
一擡頭見小姑娘歪着頭要睡過去,雍正爺就給她找了個去處。
他的四子弘歷最近正好讀書累病了,才八歲的男孩子,功課上把自己逼的那樣緊也于身子不利,于是雍正爺大手一揮,就把這個玉團子一樣的小丫頭送去給卧病的四兒子說話解悶去了。
于是從那時候起,高氏就與乾隆相識,也常出入雍親王府。
‘等先帝爺繼位時,皇上已經十二歲,初入宮門嫌添上的宮女太監都不可心,先帝爺又想起了高氏,橫豎高家是包衣,也走不得大選。小選每年都有,雖然年紀不到,但先帝爺向來看重為數不多的兒子,還是大筆一揮,就讓高氏進了宮門服侍四皇子。’
當年純妃買通的嬷嬷将舊事細細碎碎講給她聽,還感慨,高側福晉真是有福氣啊,這跟皇上可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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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妃現在想起來還咬牙:這樣的福氣她是沒有,可高氏那麽蠢,哪裏享受的了這個福氣!皇上天縱英明,怎麽就看不明白!
長春宮。
皇上正在唏噓:“高氏八歲入宮,說是當宮女服侍朕,不過是朕當時年少初入深宮,想找個熟悉的人陪伴罷了。”
雍正爺剛登基的日子并不好過,九龍奪嫡的陰影還未過去,前朝反了營一樣的給他找事不說,連後宮太後對他都怨怼頗多,雍正爺氣的幾乎要吐血,弘歷這個做兒子的也感同身受。
濃重的陰影籠罩着雍正初年的時光。
宮苑深深,宮人都是泥胎木偶。
宮規森嚴,他連額娘都不能天天見到,阿哥所伺候的人加起來幾十個,卻讓他更加孤單而倍受束縛。
那時候他心裏膽寒畏懼和寂寞夾雜不清,但在外人前面又不得不撐着,直到高靜姝進宮。
四年過去了,她仍舊是那個病榻前的小妹妹,說是服侍他,其實什麽也不會做。畢竟是高斌的嫡長女,從小也是奶娘丫鬟捧大的,連端杯茶都端的磕磕絆絆。
就像是四年前,她說是在病榻前陪病了的四阿哥說笑解悶,其實只是帶着丫鬟翻花繩,順便笑嘻嘻地吃光了他的點心份例。
可只有這個人讓他覺得熟悉和安心。
皇上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從花鳥房偷偷抓了一只兔子給她玩。怕奶娘碎碎念,就揣在懷裏,小兔子掙紮地蹬腿意外合着他自己的心跳,讓他難得的有種隐秘的激動歡喜。
一晃也過去二十年了。
皇後想起的也是舊事。
十幾歲的高氏坐在她對面,美如一扇灼灼桃花。
高氏毫不見外地伸手捏了捏纏絲瑪瑙盤子裏自己精心挑選的幾個白胖桃子,搖頭道:“福晉姐姐,爺不喜歡軟桃,喜歡脆脆的帶點酸的硬桃。”
她說話直來直去,毫不藏私地告知寶親王的各種喜好。
高氏眼睛亮亮的:“爺說了,姐姐是福晉,我凡事跟着姐姐走就行。”
高氏從不是個心大的人,她做了很多年服侍四阿哥的人,習慣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從未想過跟自己這個福晉争身份別苗頭,後來封了側福晉也只是歡歡喜喜來給自己磕頭,說位份不重要,只要爺心裏有她就行。
富察皇後記得,有一回高氏月信到了不好受,疼的嘴唇發白,還巴巴拉着自己的手:“姐姐讓爺來陪陪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富察氏塞了塞她的被角:“好。”
高氏見她應得痛快,卻又把頭埋在被子裏哭了:“福晉姐姐,我就是想爺……你別怪我。”
富察氏見她這樣,心想,我要跟她計較才是個傻子。
這樣的性子,總比那些面上恭敬,心裏算計的人強多了。
可後來進了宮,再不是重華宮小小的幾重院落,掩起門來過日子。潛邸變成了十二宮大大小小的殿宇,年輕随和的寶親王也變成了言出法随的皇上,高氏二十年不變的天真就成了不合時宜的愚蠢。
皇後不由嘆氣。
今天她看見了高氏的神色,像是夢游的人忽然被人一棍子打醒,清醒裏又帶了點魂不附體的畏懼。
從今後,潛邸裏那個妹妹大約是再也不見了。
這幾年來,她被貴妃的各種逾越不當的行為鬧得頭疼,今日後雖然能松口氣,卻也覺得心酸。
為貴妃,也為自己。
自己也不是那個敢跟着皇上去郊外莊子上縱馬奔襲比試,除夕擲骰對賭的寶親王福晉了。
她現是大清的皇後,端坐在鳳座上為天下女子做表率,她一步也錯不得。
皇上看着皇後,笑意欣慰懷念。
他想起從前在潛邸的歲月,他跟富察氏一起為了父皇的訓斥沮喪,也為了父皇的贊揚而喜悅,那樣相互扶持的歲月。
有時候高氏不明所以撞了來,小心翼翼眨着眼問道:“爺又生氣了嗎?”要是自己黑臉,她就立刻閉嘴,可憐巴巴的縮在一旁。
皇上唇角的笑更深了。
如果說皇後承載了他的鄭重和意義,那麽貴妃便承載着他的快樂和回憶。
今日之前,他确實很生貴妃的氣,尤其是鬧得滿宮皆知貴妃抗旨時,他更是覺得大失顏面怒火滔天。可直到現在,他才生出一絲不為人知的後怕來:他生怕貴妃真的将人送到龍床上,變成一個對他畏懼順從面目模糊的嫔妃。
好在,她雖然傻,但終究不肯變。
好在,好在。
皇上的懷念,皇後的唏噓,高靜姝通通不知道,她睡了黑甜的一覺,睜眼時覺得骨頭都酥了。
次日清晨,她覺得氣虛好了一點,手足也不那麽愛出冷汗了,心情就更愉悅一些。
因她也承記了貴妃一生的記憶,便深知皇上對貴妃這麽寬容的原因,大半是自幼相伴的情分。
于是她內心十分感謝當年心血來潮讓高斌把女兒送到雍親王府的雍正爺。
為表虔誠感恩,她還特意空腹去小佛堂給雍正爺上了一炷香,然後才到東側間用飯。
西邊兩間屋起坐,正中正廳見客,東邊兩間是小佛堂并餐廳——高靜姝對自己四室一廳的大房子還是很滿意的。
何況前面還有闊朗的庭院,兩邊還有儲物的廂房,裏頭滿滿累着貴妃的家當,全是好東西。
高靜姝保持着這樣愉悅的心情吃了五個拇指大小的鮮蝦馄饨。
然後紫藤就堅決收走了湯碗,并叫人擡走了滿桌子的早膳:她還是堅持宮裏那一套,若是病着,飲食必須要清減,禁用油膩,少用葷腥。
要不是着馄饨是撇了油的清雞湯做底,裏頭又是皇上賞的冬日難得的鮮蝦,她都不會讓娘娘用。
高靜姝從善如流。再滋補的東西,擱不住這身子骨脾胃虛弱,還是要少食多餐。
這滿桌子早膳撤到小茶房去也不會浪費,當值的臘梅和春草先洗過手,幹幹淨淨揀出龍眼小籠包、腌鵝脯、蜜汁小麻球等幾樣精致可口的留給紫藤和木槿,又特意留了兩盤量大肉足的蒸餃和肉卷給問喜公公。
然後兩人才相視一笑,各自挑了兩碟子自己喜歡的留下,剩下的才輪到下頭的三等宮女并雜役宮女。
宮人們雖都有份例,但怎麽能比得上貴妃主子的。
臘梅拈了一塊紫米山藥糕吃了,只覺得滿口香甜軟糯——這種擱足了綿白糖的糕點,後頭平答應都吃不到呢,她這個二等宮女卻吃得到。
高靜姝習慣了自由的頭發與頭皮,如今雖然不能披散着,但也只是讓木槿松松挽起,用幾朵小巧的簪花固定了一下。
此時她正看着面前趴在地上請安的同喜。
貴妃宮裏太監不少,但能在主子跟前露臉的卻只有兩三個,還都是不甚重要的差事——畢竟宮裏伺候還是貼身宮女更方便些,太監裏頭,除了鋤草養花擡轎傳膳等幹粗活的小太監,一般大太監都用來往來交際,各宮傳話。
巧了,貴妃她幾乎沒有社交。
于是太監在她跟前就不太顯好,這麽多年,唯有一個同喜掙了臉面出來,貴妃有事兒就叫他,剩下兩個都是他的小弟。
貴妃病着這段時間都卧床,他進不去寝室,就更難奉承上主子。
于是如今聽說貴妃複寵,人也能坐起來到東側間用膳了,就連忙進來請安讨好,還不忘表功:“奴才一早就去太醫院門口等着,将林太醫請了來,等着給主兒把脈。”
高靜姝頭點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那周太醫和杜太醫呢?”
皇上雖然把林太醫削出了太醫院,還是調了兩個太醫來照顧貴妃的。
紫藤面色微微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