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年春
報喪的梆子聲很快在瞎子巷響起, 人來的很快,白燭燎照,雪一樣的慘白。
屋裏女人的哭聲連成一片, 哭聲之餘,無須誰來發號施令, 婆叔們往來忙碌, 設燎置衣, 各自準備喪禮所需一切。生老病死,不過和世間其他事一樣的平常。
李渭捧着李娘子生前最常穿的衣裳,站在院子西北角, 仰頭大聲呼喊李娘子的名字, 他喊的很大聲,尾音甚至都帶着些嘶啞,這是在招魂, 希望亡者聽見喊聲能魂魄歸來。
春天注視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很舊的黑衣裳, 白戚戚的光影從魁梧的箭頭傾下來, 頗有些凄涼的意味,他喊的她心底發酸發麻, 她多希望李娘子就此醒來,這樣的儀式可以就此結束, 她的人生裏沒有人離開,沒有人死去, 再也不要有什麽痛來敲擊她柔弱敏感的內心。
李娘子仍是靜悄悄躺着, 屋裏哭聲如浪,聽的讓人心焦,久了身心都化成一團酸澀, 靈堂布置的很快,大娘大嬸七手八腳拉過長留,拉過春天仙仙穿上粗麻喪服,屋內陸明月和趙大娘在替李娘子小殓,屋外長留哭的不能自抑,沒有人阻止他,替他抹抹眼淚,柔聲安撫他,他正為這世上最心疼他哭的人嚎啕哭一場。
吊唁的人陸陸續續來,不甚寬敞的院子裏擠滿了人,儀式冗長又莊重,李渭和長留一一跪拜答謝,迎送如禮。
長留哭的久,跪的又重,夜裏在靈堂下發起高燒來,燒的臉頰通紅,一雙淚眼腫的跟桃核大小。他不肯離開靈堂,誰勸也不聽,嘉言着急,啪的一聲雙膝跪在地上:“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我也是李娘娘的兒子,夜裏我守在這裏,也是兒子守着娘親,和你守着是一樣的。”
陸明月心中酸澀又欣慰,她一直覺得嘉言頑劣,未曾料想他能說出如此一番貼心話,當下也抱住長留,淚眼婆娑,對着長留又哄又勸,最後李渭請了胡大夫過來,強行抱着長留回屋休息。
長留高燒不退,夜裏迷迷糊糊的喊娘,春天為他換水喂藥,也是一夜未眠。夜裏長留魇住,伸出一雙顫抖的手,在虛空中無助摸尋,好似扯着李娘子的衣角,叫喊着:“娘,娘,你別走。”
他閉着眼嗚咽嗚咽的哭,淚水浸濕枕頭,春天無法,只得攥住他的雙手,抱在懷中,一下下輕拍哄着他。
“長留,姐姐在,別哭,別哭...姐姐在。”而後是低聲哼唱的小曲,模模糊糊,聽不清詞曲,只覺得語調婉轉,聲音溫柔,他被這歌聲哄住,逐漸安定。
天未亮時,守夜的人都累了乏了,喪樂哭聲俱停,她端着水盆去廚房換水,瞧見靈堂裏李渭尤跪在堂下,橘紅火舌靜靜舔舐紙錢,她在外頭略站了會,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最後靜悄悄的離去。
長留醒來,見春天緊鎖長睫,困倚床眠,柔荑還攢着自己一只手,不敢驚動,只是靜靜躺着仰望帳頂。
她亦有夢,從夢裏驚起,映入眼簾的是長留望過來的潮紅雙眸,素白的帳子和陌生的陳設,這才清醒自己在李家,門外的哀樂為李娘子而吹,并不是她父親的靈堂。
“醒了?”春天伸出手在長留額頭撫摸,“還燒着呢,難受麽?”
長留吸吸鼻子,搖搖頭,聲音有些兒啞:“不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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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下床來,被春天從腰間環抱住抱下床來,“我給你穿衣裳。”
長留聞着春天身上馨香,臉色刷紅,十二歲的男孩,還沒有抽條長個,足足比春天矮了一個頭,他性子安靜內向,鮮少與同齡的女孩說過話,大概不明白什麽是男女之情,只是面對女孩子覺得有些兒害羞,但他是喜歡春天的,這個比他略大些的姐姐有學問有膽識,美麗又溫柔,憂郁又可憐,他看着春天眼睛的時候,禁不住會有想保護她的沖動。
李娘子下葬那日,天色陰沉,半路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河西的春天姍姍來遲,這時候的雨退了寒氣,風也軟綿綿,冰河化凍,城外新芽遍地,雪洗山巒,娟然妩媚。
挽郎跟随在隊伍末端,喑啞哀哀唱着挽歌:“薤上露,何易晞...”聞着落淚,親者悲痛。陸明月随行在送葬人群裏,看着李渭牽着長留走在前,感慨萬千,一抔黃土一杯酒,新壘墳茔如滿月,死去的人就此一了百了,活着的人繼續煎熬,等着年年清明再來燒香送酒,祭掃亡靈。
赫連廣面色平靜,在衣袖遮掩中捉住了她的手,任憑她如何甩都甩不開,他在想,她是他兄長的未亡人,當年是不是也是如此,披麻戴孝,嗚咽唢吶,牽着嘉言走在這樣的凄風苦雨裏,想一分,他心裏就要疼上十分。
春天心內盤算許多日,這天獨自一人出了坊門,去了甘州城的開源樓。
開源樓并不太起眼,做的卻是日進鬥金的營生,卻是段家開在河西的局面,主事人是曹得寧—————他已從長安回來,今日有批江淮香茶要到,已經約好典合城的胡人來看看貨色,販到西邊去。
前庭的徒兒跑來三四趟,道是有個臉生的小姑娘要見他,曹得寧心內嘀咕,趁得空出來瞧一眼,看着是個眼生的姑娘,再定睛一看,卻是上回李渭在紅崖溝救下的那個少女。
曹得寧倒是有些疑惑,上前來作揖,笑眯眯的道:“小娘子,你的傷可好全啦?”
春天點點頭,行禮謝過他:“多謝當日老伯搭救之恩。”她頓了頓,抿唇問道,“請問,段公子回甘州了麽?”
曹得寧以為她來尋段瑾珂道謝的,卻又有些不像,搖搖頭:“我家二公子這半年怕是不來了,女郎找二公子...可有何事?”
春天斟酌再三,不知如何開口,猶豫之下,問:“段公子是不是與當今靖王相熟?”
曹得寧未料她說出這句話,心內石頭投井般咯噔一跳:“小娘子...說的是哪個靖王?”
春天愣了愣,接着道:“普天下只有一個靖王爺,府邸在長安永安坊,曾經掌管上原軍,如今命管工部任事的靖王爺...段公子救我時候,我依稀記得,段公子有跟旁人提到過靖王府的老王妃。”
她記得,那時候有人說,靖王府的老王妃要做壽,靖王府正等着一批海西布裁衣做樣子,她在半昏半醒中聽見,一時心急,以為又回到了長安,一口血吐了出來。
段家和靖王府這幾年關系走的近不假,這位姑娘倒是有些蹊跷,曹得寧心想,珂哥兒吩咐曾過他問問李渭,當日救起那位姑娘狀況如何,李渭回他只道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并未提任何旁的。曹得寧裏疑惑越來越大,語氣緩下來:“請問小娘子是....”
“我和靖王...有一些淵源...”春天垂下眼,極輕的道:“我有位親人是靖王府裏的人,只是路遠閉塞,許久不曾聯系,我想...若是段公子與王府相熟,可否為我帶句話....”
她婉然咬了咬唇,鞠躬道:“我知這樣十分冒昧,不情之請,萬勿見怪。”
“請問...小娘子貴姓?”曹得寧笑道,“貴親如何稱呼?”
“我姓薛。”春天答道,“是我的一位姑母,我這個姑母,是靖王的...一位如夫人,府裏頭喚她薛夫人...她有位兄長,是戶部司門員外郎...”
“可是那位薛夫人?”曹得寧撚撚長須,長安城誰人不知,靖王喜獲麟兒,正月末為長子做滿月酒,大宴賓客,連皇上都賜下洗兒錢,也聽說這位薛夫人才貌雙絕,靖王愛若珠寶,“可是去年為王府添丁,出自戶部薛侍郎薛廣孝大人家的那位薛娘子?”
春天臉色大變,半日吶吶道:“确是...”
曹得寧笑道:“原來竟是。” 曹得寧喚人沏茶上糖果兒,“還不知小娘子名諱,請上座,我這就修書給我家二公子。”
春天只顧問:“我姑母...如何為王府添丁...我竟然不知...”
“薛娘子去歲末為靖王誕下王府長子,正是除夕夜裏出生的寧馨兒...”
春天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怔住半響,臉色蒼白道:“是麽...我竟然一點也不知...”
她勉力笑笑,徑直站起來往外走,曹得寧追着她說些什麽,她倒是都聽不見,甩開袖子往外走,曹得寧跟着她道:“小娘子,小娘子,你慢行,你想帶句什麽話...”
她急沖沖的往外走,又不知要往何處,只覺胸臆如壓重石,舒展不得。
三年前皇上下旨查抄韋家,韋少宗自盡而亡,她懇求舅舅把娘親帶回家,舅舅那時心有惶惶,不敢與韋家搭上半分聯系,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
一年後,娘親成了華貴的薛夫人,靖王府送來許多好東西,随後舅舅官運亨通,只是她的娘親卻變成了她的姑母,她成為舅舅的女兒,喊舅舅舅母爹娘。她理解大人們的難處,這裏是靖王府,她的娘親很得寵,所以家世背景上,更要清白。
在靖王府的最初,姑母總是悶悶不樂的,常常在看見她的時候才顯露笑意,後來時間長了,姑母提起靖王的次數越來越多,姑母開始給靖王做衣裳鞋襪,姑母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想,大概姑母早已經忘記爹爹了吧。
去年年初,她已決心西行,屢次和舅母提起要去王府探望姑母,次次被拒絕回來,說夫人身子不适,不宜見客,想必,姑母就是從那時候有孕的。
最後,姑母真的成了她的姑母,變成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