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述衷腸

春天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略站了會, 陌路街衢,他鄉音容,拂面是春清冷的氣息, 不是她所熟悉的小樓春雨,深巷杏花。

她知自己任性而執拗。

然而目睹李娘子的拳拳苦心, 她也會想起自己娘親對待自己的溫情, 她的母親會不會焦灼擔心那個不知所蹤的女兒, 會不會盼着她回家...但或許,她已經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了吧...

春天無奈的笑了笑。

這日正是市集,不遠處就是互市, 胡漢商販往來絡繹, 天一點點暖和起來,正是銷賣绫羅絲緞的好時候。

路邊正有家賣珠寶首飾的胡店,門口攬客的小二是個棕眼闊鼻的胡人, 笑眯眯的朝着春天招手,操着流利的漢話:“姑娘, 上好的于阗玉, 吐蕃瑟瑟珠,水晶瑪瑙, 犀玉夜明珠,您進來瞧瞧喲。”

春天躊躇片刻走進去, 從袖中掏出一塊白帕,握在手心對店主人道:“店主人, 我要賣玉。”

店主人是個白胡子綠眼睛的波斯人, 看她衣裳素淨,全無釵環,笑臉道:“姑娘, 我們這不做典當買賣,您沿着此路一直走到底,有家長安老字號的僦櫃...”

她衣裏原挂着塊碧澄澄的玉墜子,早已取下來,展開帕子給店主人看,“店主,您看這值多少?”

店主人瞥了眼她手中的墜子,輕輕嘬了口氣,接在手中仔細斟酌,墜子有嬰兒巴掌大小,色如春水,凝如冰晶,是頂好的于阗碧玉,這樣大小,又是不多見。店主人瞟着她的神色,翻來覆去,半晌慢悠悠伸出手指頭比劃:“十張茶券。”

春天斂眉,佯裝要走,店主人忙拉住:“姑娘,姑娘,有話好說,我再加十張,二十張茶券,可成。”

“兩百張。”

店主人倒抽一口氣,跌腳叫道:“我的姑奶奶,兩百張,官中還要抽稅,這是要把我的老命都搭進去。姑娘,您這玉成色不太好。看樣子也是舊物,已經賣不出什麽好價錢,哪就值兩百張。”波斯店主抖着白胡子,氣的便便大腹一鼓一鼓,“五十張。”

她并不懂玉,但知道這玉是靖王府裏出來的,定然是好東西。薛夫人遣人把玉送到家中,說是靖王送她的生辰禮,試探她的意圖,她記得那時碧玉長姐喜歡的不得了,被舅媽一頓訓責,趕着送到她屋裏來。

店主人有心想要,春天繃着臉分文不讓,最後倒是以兩百張茶券成交,可憐一塊價值千兩白銀的好玉,最後低價物易他主。

曹得寧自是蹊跷,自春天去後,心內越想越奇,靖王府的薛娘子他自是沒見過,年前靖王老王妃做壽,他跟着珂哥兒送去王府的禮單裏,靖王爺看中件高昌國出的夾羽毛織金五彩氅衣,特意挑出來送去後院,聽王府的管家的意思,道是府裏有位薛夫人快要生産,王爺心疼至極,日日裏都挑着好東西往薛夫人屋裏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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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日在紅崖溝遇見的那位小女郎卻如何成了薛夫人的親眷,這天長地遠的,哪裏有這樣湊巧的事兒,說是侄女兒和姑母,這又是哪門子親眷,沒聽說薛大人還有什麽兄弟,怕是這女郎诓人不成。

曹得寧思前想後,磨墨揮筆寫了此事,用信鴿傳去長安段家。

春天收了茶券,在市集晃蕩大半日,歸的便有些晚,日暮夜黑,在坊裏走着走着,迎面遇見李渭。

李娘子頭七已過,李渭脫了齊衰喪服,腰上束着白麻,上下打量她兩眼,問道:“你去哪兒了?”

“出去走了走。”她低聲答,又問,“大爺怎麽在此?”

李渭沒回她,領着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瞎子巷裏,春來樹葉抽芽,新綠悄悄探出牆頭,因李家新喪,巷裏一路挂了白燈籠,影影綽綽的單薄枝葉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在牆頭。

她被四月的春風吹着,突然有些被這柔軟的風吹醒,李渭在前她在後,兩人不聲不響的走,春天摸着牆,看着他在前頭的背影,突然道:“大爺,我今天去開源樓,本來打算找段公子了,請他幫我捎句話。”

“段公子不在。”他聲音沉穩,“你若有事,找曹大爺也是一樣的。”

她低聲回:“我知道。”

她無端的有些落寞,垂着頭跟在李渭身後磨蹭,李渭回過頭來,見她戚戚然垂着眼,想了想,還是頓住腳步,問她:“你找段公子,想說些什麽?”

她深吸一口氣,搖搖頭。

“不想說麽?”李渭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眸帶笑看着她。倒不是去年初見時一口尖尖細牙咬住他的脆弱模樣,晚風拂動她的衣袖,正是青蔥年少的好光景。

春天小聲回道:“我不知從何說起。”

他道:“你該回長安去———幾日後有支商隊回長安,我托熟人照顧你,你跟着回家去吧。”

他終于說:“你孤身一人,又是未經世事的女子,北庭不是你該去的地方,有些事情也不是你來做。”

她不肯:“我既然已經走到這裏...除非死,否則也沒有回去的道理。”

李渭搖頭:“北庭怕是要打戰,就連河西也要不太平了,你要去的地方又是胡地陌土,一路的情況并不是你能想象的。”

她看過許多關于北庭西域一帶的前人筆記和官中記載,冬夏有雪,毒風烈日,飛沙礫石,骸骨遍地。在上路的那一刻也曾心生動搖,從錦繡閨閣裏走出的無知少女如何面對那個荒涼廣袤的世界,然而時至如今,她早已不懼這些。

她良久不出聲。

他輕輕一嘆,亦是良久不語,最終還是說出心裏話:“小春都尉泉下有知,知你要去,怕也是不安心。”

她猛然擡起頭,身體顫抖,盯着他看,卻只見他的臉隐在昏暗夜色裏,只模模糊糊露出刀削般的輪廓,手指摸在粗粝的磚牆上,刺刺生痛,咬住下唇:“大爺知道我?認識我爹?”

他回:“我和小春都尉緣悭一面,但有幸聽過他的事跡...”  李渭的聲音低沉,又有些疲憊:“小春都尉那時任伊吾軍骁騎尉,駐在伊吾甘露川,那是景元六年冬,天氣奇寒無比,牧民凍死不少牛羊,突厥結營南下騷擾,小春都尉帶着一支兩百人的精甲騎兵,不領軍令,擅自攻入敵營。雖然折損不少突厥騎兵,但甘露川的騎兵也損失甚重,此後伊吾軍聯合駐守瓜州的墨離軍兩下夾擊攻打突厥,一舉将突厥逼退至牙海之線。這兩百騎兵雖有立功,但因違抗軍令,軍中不予撫恤,亦不追封烈戶。”

她盯着他說話的唇,聽他一字一字念出當年之事,心頭絞痛,吞淚道:“我爹爹是被冤枉的,他是聽令行事,他做前鋒,後有援軍,但一路攻入敵營,說好的援軍遲遲未到,他領着兩百騎兵,強撐苦等,最後浴血戰死,但軍中卻說他獨斷擅行,折損精銳,連屍骨都未替他收回來。”

景元六年,李渭所在的墨離軍也參與了這次戰役,那時李渭還是一名小小的士卒,他去時,小春都尉已經身死,後随軍隊借着勢頭,一舉将突厥趕回了牙海之線。

收到軍中舊友關于陳中信下落的那刻,李渭已篤定了春天身份。

那把匕首是軍中之物,刀身漆黑沉重,削鐵如泥,是沉鐵打造,這鐵似非中原出産,像是出自極北部落黠戛斯境內,是黠戛斯供于突厥之物。但李渭知道黠戛斯也暗自供給北庭軍部,鍛造兵器和突厥對抗。他在伊吾甘露川,見過這種匕首。

李渭歸家,春天報出姓名那一刻,她說她姓春,就□□天。春姓極少,不知怎麽的,他就驀然想到當年的小春都尉,雖然緣悭一面,但聽說小春都尉有個女兒,若按年歲,如今也是個妙齡少女。

陳中信有個同鄉同窗,軍中摯友,恰是小春都尉。

所以,小春都尉的女兒帶着亡父之物,孤身一人,千裏迢迢要去北庭。是要去祭她爹爹,還是要去收回爹爹骸骨,無論如何,他要攔住她。

李渭始終不忍告知她,當年小春都尉追擊沙缽羅一部,一直追擊到了突厥境土的曳咥河,最後全軍覆亡在此處。如今去尋戰場,怕是盔甲埋土,白骨纏草,哪裏能分的清誰的屍骨,況且邊境風吹草動軍中都是如臨大敵,她又哪裏能過得去烽燧一線。

他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顫抖,給她指條明路:“若有人肯在軍中通融,請伊吾刺史遣使前往突厥收亡将骸骨,不過是一樁小事,必能如願。”

他指的是她的舅家和靖王府,不過是輕飄飄在軍中托付一句話,何須她千裏迢迢舍身前往。

她搖搖頭:“沒有人願意這樣做。我沒有兄弟叔伯,這世上除了我,大概沒有人還惦記我爹爹,我想把他帶回家。”

李渭長久盯着屋檐角的白燈籠:“我替你想法子...你不可再西行...太危險了。”

“謝謝大爺..."春天咬咬唇,等胸膛內的酸澀漸漸褪去,揉揉眼睛,蒙頭往前走去。

長留還咳着,連日下來瘦的臉龐兒削尖,愈發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孤單,見春天回來:“春天姐姐,你去哪兒了,一日都不見。”

長留怯弱,連日多賴春天照顧,漸漸對她有些依賴,挨着她身旁道,“你餓不餓?廚房給你留了夜飯。”

她手掌在長留額頭試了試,倒是不燒了,聲音還有些沙啞:“我不餓,你喝藥了麽。”她一日滴水未進,尚不自覺餓,反倒去端長留的藥碗。

隔日李渭帶長留去弱水鎮報喪,弱水鎮西山村是李娘子本家,雖然同支親眷皆已亡故,但仍有同宗同脈的遠親在,李渭是李老爹撿的遺孤,無親無族,但遵從李老爹的意思,等李家人皆亡後,把長留作為李家血脈載入族譜的。

李渭叮囑春天:“晚上即回,你在家中好好休息。”

弱水草場綿延數十裏。也是甘州有名養馬場,春季馬駒初生,小駒馬只有半人高,嘶聲清脆,生龍活虎纏着母馬在原野奔馳,長留坐在李渭身前,望着不遠處的馬群,雙眼熠熠生輝。

“赫連叔叔也給嘉言買了匹小黑馬。”

“去挑個喜歡的。”李渭摸摸長留頭道,素來李娘子擔心長留磕磕碰碰,只願他規規矩矩,嫌少肯讓長留騎馬玩耍,如今李娘子去了,李渭怕長留久坐久思傷神,思想要帶着他多動動。

長留欣喜不已,左挑右選,看上匹四蹄烏黑、全身雪白撒着蹄兒追随馬群的小馬駒。

馬倌趕着馬駒出欄,正要上馬套,後頭奔出匹大眼長睫的小棗馬,馬尾高揚,隔欄挨着小馬駒脖頸厮磨,十分親熱,轟也轟不開,馬鞭趕也趕不開。

“好漂亮的小棗馬。”長留伸手去摸兩匹小馬駒豔羨道,“爹,不如我們給春天姐姐買一匹吧。”

馬倌在一旁嘿嘿的笑:“一匹六百文,兩匹馬才一貫,大爺,不如兩匹一起帶回家,兩個小家夥也好做個伴。”

李渭點頭,付了一貫錢,帶着兩匹小馬駒回城。

到瞎子巷已天黑,家中仍為李娘子點着長明燈,聽見馬嘶,趙大娘和仙仙跑出來迎人。

李渭心中隐然覺得有些不對,趙大娘迎上來,首一句話便是:“大爺,春天姑娘走了。”

“走了?”他雙眉緊皺,“什麽時候走的?”

“大清早就走了,我帶着仙仙前腳出門去買菜,那時不在家中...”趙大娘嘆氣,“我前腳剛走,後腳春天姑娘就出門,臨去前還和巷口黃嬸兒道別,送了一盒子糕點,說要尋親去,還說之前和大爺您商量過這事。我買菜進家門一瞧,西廂已經收拾的幹幹淨淨,春天姑娘留了幾樣東西在桌上...”

李渭頭疼,深深的吐了口氣。

長留回過頭看着他爹,擔憂問道:“姐姐會不會有事?”

趙大娘捧過春天留下的東西。

她替長留做了套衣裳鞋襪,給仙仙和趙大娘買了頭釵,給李渭留了一張紙條,娟秀字體寥寥一句話:若幸歸,再報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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