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肅州城
春天早在市肆買了裘毯食物, 又在車行雇了去肅州的騾車和車夫,河西女子出門行路多半穿胡服,尤愛回纥服飾, 故春天也換了一身胡裝,梳起男子發髻, 臉上裝扮了一番, 讓騾車載着出甘州去。
春來諸事繁忙, 出入城門者衆多,亦有不少往返商隊帶領馱群叮當而行,春天就此混在人群中出城, 往肅州而去。
車夫是個滿面曲折皺紋的老啞人, 一雙揮鞭的手粗糙如樹皮,咿呀呀的跟她打着手勢問她走哪條道,她不敢再生上回紅崖溝那樣的事情, 挑了條行人最多的官道,自己的匕首藏在袖底, 跟着車夫一齊上路。
甘州距肅州大約四百裏, 普通騾馬要行上六七日方到,商旅路人沿祁連山腳迤逦而行, 這正是繁春時節,河西大地回暖, 天幽藍深遠,山頂積雪晶瑩, 山中能望見一片新綠, 杏花梨花柳花漸次開了,肥臀展翅的蜜蜂嗡嗡嗡追着香氣忙碌,山下綠野如茵如毯, 草叢中時不時噗嗤一聲,竄出一只山雞野兔,官道上馬蹄濺起的塵土飛揚,蚊蚋馬蠅在官道飛舞,騾馬駱駝落的個不耐煩,尾鬃啪啪的掃開一片。
路途總是漫長又無聊,啞車夫在沿路腳店打的燒酒,顏色渾黃,一文錢一壺,車夫咿咿呀呀指着酒壺跟春天比劃,春天點點頭,他時不時掏出來抿一口,而後閉上眼打個盹兒。老馬識途,無需人驅趕,悶着頭在路上不緊不慢的走,餓了自己停下來啃路邊青草,天晚自覺往路邊腳店一鑽,這樣晃晃悠悠的走,眼瞧着身旁的高頭駿馬竄出去偌遠,行程比別人慢了大半。
路上有個芒鞋蓑衣的枯瘦和尚樂颠颠騎匹花色小毛驢,毛驢有時候一陣小跑,有時慢悠悠跟在行人之後,走走停停全憑自己心意,和尚眯着眼不管不問,每日裏春天總能看見他一兩回,和尚笑眯眯,慈眉善目,雖然看着衣衫褴褛,春天卻看見他吃肉食葷,有時近來跟啞車夫道一聲阿彌陀佛,讨口酒喝。
春天朝他作揖:“請問師父的德號上下?在何寺主持?”
和尚哈哈大笑:“老僧名曰我,號我我僧,法寺修禪,人間修佛。”
春天不解,複問:“大師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從有處來,正要往無處去。”
她不知何意,和尚笑呵呵的指着官道:“從後路來,要往前路去喲。”
大概是個瘋瘋癫癫的老和尚,不等春天說話,揮着鞭子趕着毛驢一路笑聲遠去。
騾車簡陋,四壁漏洞,尚且不能遮風避雨,一天只需一百文錢,沿途有四駕馬拉着華麗香車氣勢高昂的奔馳而過,也有光腳村夫滿面風霜的走在馱群中,春天看見個木釵粗服的年輕婦人牽着個蹒跚走路的男孩跟在騾車後,伸手一招,把婦孺兩人牽上騾車。
春天頭上戴着風帽,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婦人看春天着裝以為是個少年人,神情有些拘謹羞澀,直至聽到春天開口說話,方知是個女郎,神色松懈下來。
“呀,多謝多謝。”婦人接過春天手中水囊,“原來是個女郎。”
“嗯。”春天把風帽解下捏在手中,微笑道:“這樣出門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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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呢。”婦人看春天年紀不大,只比自己小幾歲的模樣,卻生的眉目如畫,坐的又端莊秀氣,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頭上散亂發髻,“這路上人多眼雜的...一個人出門是有些不方便...”
婦人懷中的小兒有張胖乎乎的小臉,胖乎乎的小手捧着水囊咕嚕咕嚕喝過水,仰着頭好奇的盯着春天,春天從包袱裏摸出幾顆糖,低下身捧給小團子:“給。”
“糖。”小團子還不太會說話,兩只小胖手撲進春天懷中,軟綿綿的肉感讓春天開懷笑出來,“糖糖。”
“包子。”婦人抱過小兒,去奪他手上攥得緊緊的糖,滿臉紅霞對春天道,“哎呦,我家這小饞鬼,讓姑娘見笑了...”
春天笑的眉眼彎彎:“孩子很可愛吶,姐姐真有福氣。”
兩廂這下親熱起來,婦人名叫蘭芝,是肅州高臺鎮人,前兩年嫁在外村,聽說家裏母親病了,家裏男人又不在,村裏也沒有騾子毛驢可以租借,索性自己抱着孩子走回娘家去。在聽說春天孤身一人要去肅州郡時,叮囑再三:“酒泉縣裏滿街都是旬休來喝酒的兵士,你見了可要躲的遠些。”她壓低聲音,“特別是那群番兵,都是原先歸順的胡人,野蠻的很,沖撞了人反倒要捉住人家賠銀子,連官衙都不敢惹。”
又道:“還有在城西做買賣開店的胡人,多半是黑店,什麽壞事都做,你要打尖住店,往城東去,我有個兄弟就在邸店做活...”
春天一一牢記在心,連連點頭,正要問話,幾匹高頭大馬噠噠噠的馬蹄聲從遠處來,奔馳如電,轉眼就已奔到眼前,馬蹄揚起一股股幹燥塵土撲入鼻中,來不及躲避的路人被馬上人一鞭抽至路邊,團團跌在灰土裏哎呦叫喊,有商人的馬車受了驚吓,一路竄入騾群中,一時牲畜嘶鳴,場面混亂不堪。
騾子被聲驚吓,揚蹄奔跑,車廂跟着颠動起來,包子正喊着糖,咿呀一聲被颠的要撞在壁角上,春天眼疾手快攔住他撲倒在前,眼前一黑,額頭哐的撞在板上。
待衆人回過神來,人馬皆已絕塵而去,婦人又哄孩子又扶起春天,看她額角凸起,泛紅一大片,着急又內疚:“小娘子,疼不疼,疼不疼?”
“沒事。”她自個倒鎮定摸了摸,只是有點腫了。
被撞倒在地的路人撲撲膝上灰土,叫苦道:“什麽人橫沖直撞,就算是飛馬驿使也沒有這樣霸道。”
“好似是軍裏的走馬使...”有人道,“這陣子總有走馬使往來,怕是軍裏有什麽事兒...”
“不是聽說軍裏要削兵麽?”有人竊竊私語,“這幾年天下大安,河西還屯了十幾萬兵馬,聽說糧草俸祿開銷太大,朝廷有撤并之意...”
“那軍裏那些将領能肯麽?”
“削兵,哪裏能削兵,聽說涼州府這陣子在訓練精兵,甘州的司牧監在向民間征馬...”
“這又是為何..難道又要打戰了不成....最近這幾年路上都甚是太平嘿...”
“玉門關最近盤查的也嚴,路引要一張張盤查,假若人貨牲畜有一點對不上,就要送到軍裏去受審...”
春天顧不得疼,坐起來聽旁人說話,難道真如李渭所說,北庭要打仗了?
肅州郡東接祁連戍,西收瓜州,郡內駐有酒泉軍,郡府設在福祿縣,行至郡內漸有村莊人家,河水裏浣衣的婦人,悠閑吃草的牧羊,紮着雙鬟的伶俐小兒抱着竹籃向過路客商兜售貨品,笑嘻嘻的捧着籃子裏的寶貝,多是些草藥瓜果,不知名的鳥蛋,山中河水沖下來的好看玉石,甚至還有賣一種紅色胭脂花,搗碎了裝在陶罐裏,紅豔豔的能染指甲,也能抹嘴唇。
蘭芝抱着包子在半路下了騾車,揮手向春天道:“好妹妹,可記得我說的話,路上小心些。”
春天點點頭。
肅州是河西四郡之一,但軍政不如涼州,富庶不如甘州,文化昌明不如沙洲,這裏原是烏孫、月氏、匈奴舊地,漢朝霍去病在此地大敗匈奴,終于将祁連納入中原版圖,風華正茂的翩翩勇将在此地受賞封侯,将漢武帝賜的美酒撒在泉水中與士兵共飲。
大概每一個士兵将領的心裏,都有一座這樣的城,金戈鐵馬,沙場點兵,了卻君王事,而後葡萄美酒夜光杯,萬裏覓封侯。
春天記得,當年爹爹走的時候就是如此,他對娘親說,等我功成名就,衣錦還家,長安城裏會有一位春樾将軍,你會成為風光的将軍夫人。
其實衣錦歸鄉者少之又少,更多的白骨埋在無定河,埋在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外,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記得。
肅州城坐落于祁連山腳下,沿路青蔥漸稀,生機遠不如甘州,青黑山石沉甸甸壓在眼底,礫石滿地随風滾動,一蓬蓬駱駝刺和芨芨草攏成半圓,東一簇西一簇,駱駝從遠處擡起頭來瞥一眼路人,又勤勤懇懇低下頭嚼着草料。再往肅州西面走,慢慢滿眼皆是荒涼的礫漠和沙碛,黃沙遍地,荒野蕭條,走上一日半日才有綠洲清泉,玉門關外新綠不及,刀刃雪亮。
肅州城不大,既不威嚴,也不闊麗,屋舍街道灰撲撲的有些破舊,處處透露着粗犷又幹燥的氣息,城裏縱橫幾條大街一目了然,飲食多半是羊肉湯餅之類,做的粗糙,城裏沽酒鋪子甚多,家家都賣一種漢武禦的燒酒,此酒醇香柔和,聽說是漢武賜給霍去病将軍的那杯禦酒,此外瓜果甚甜,冰洌的葡萄酒風味最佳,來往多有穿盔帶甲的士兵拉着大桶來買酒,也有醉醺醺的大漢卧倒在路邊酣睡,普天下大概沒有一個地方能像酒泉這般喝酒喝的如此理直氣壯。
春天想了想,讓啞車夫往城西投店去。城西房舍雜亂,污水滿地,是貧民胡人和過路行商停居之所,有專賣出行之物的馱市,例如騾馬駱駝,馱架糧草之類,她曾翻到過舅舅書閣裏原屬于外祖的一本藏書,是幾十年一位商人的西行記,說肅州馱市裏有種鬼市,善渡沙碛者會收斂沙漠中死人衣服兵器,随身所帶的銀錢佩飾,或者無主的貨物牲畜,也有做路證的買賣,例如官衙通緝犯人,沒有路引出關的商人,可以由引路人偷偷帶出邊哨關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