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又玉門
她在馱市附近找了家胡店, 啞車夫拉住她,臉上滿是不對之意,咿咿呀呀的指指城東處, 春天多付了車夫車資,點點頭安慰他, 說道:“我知道, 我會小心的。”
店主是高鼻編發的月氏人, 只得夫妻兩人在店中,店小屋破,難得有客上門, 瞧見春天在門外, 早已撣撣桌上灰塵,滿臉堆笑的迎上前:“這位小郎君,裏頭請。”
她跟車夫比劃手勢, 而後跟着店主慢吞吞走近店裏,正近晌午, 店主婦人切下好大塊白水煮羊肉裝盆送來, 一小碟粗鹽,就着羊雜湯而食。
春天吃過這樣的羊肉, 在甘州,李渭領着她和長留仙仙出去采買年貨, 在胡食店裏,李渭用手撕肉, 一層層裹上粗鹽、蔥薤、芫荽遞給她, 她那時還愣了愣,在他滿是油膩的手裏接過羊肉,皺着眉頭用手捧着咬下去, 卻觑見他黑睫遮住眼睛,偷偷揚起嘴角,露出個微不可見的笑容,一時自覺尴尬不已。
如今自己一人,卻要生出一股豪氣沖雲,開懷大啖的骨氣來,難免有些小小的挫氣。
她勉強吃完,又要了間臨街客房,已做好被店主大宰一頓的準備,賬算下來,比別家邸店貴了五十文錢而已,不由得嘆了嘆氣,在這邊陲之地,五十文錢就足夠一人一日吃喝溫飽,多五十文就變成了黑店,在長安,五十文錢賞跑腿的使女都能換個白眼。
這世上,凡百事,欲憑禮義總須財。
店主人收了錢,喜笑顏開,親自送了茶水點心上樓,春天問他各種西行用具應去哪兒采買,店主人上下打量她道:“小郎君...要去何處?”
“我要去北庭。”
伊吾道通暢之後,往來西州北庭者衆,但孤身一人,還是個年輕女子的倒不多。
“店主勿疑,我要去北庭找個親眷...”她坦然回道,“如此裝扮,只是行路方便,并無其他。”
“所需用具、幹糧清水、馬匹蘸糖,馱市都能買到。” 店主人一一指點,這種時節該備何物,該備多少,巨細靡遺都說來,她索性跟随店主人去馱市相看。
一路所聞不假,河西良馬緊俏,馱市馬匹價值上漲許多,原先一貫錢能買一匹普通騾馬,現在都漲至兩貫,一匹草原健馬,要賣到數十貫錢以上。
又聽說玉門關卡甚嚴,商旅頗有怨言,一些大馱群的糧食行客已不讓出關,滞留在玉門關內。春天心內焦急,又無可奈何,然而她在邸店住了六七日,并未見到什麽鬼市,自然也是沒有找到什麽引路人。她費盡力氣弄到的過關路引跟着行李丢在了紅崖溝,如果因此無法西出玉門...大概,她會一直在這裏等下去...
北地葬俗從簡,除富豪鄉紳之家,并未有做百日道場、大興齋醮的風氣,春天去後幾日,李娘子靈堂已撤,家中只點了長明燈,主屋的門窗洞然,李渭和趙大娘正檢點家中箱箧,多是些李娘子的衣裳首飾,日常用具,還有長留兒時的小衣小褂。
長留偎依在李渭身邊,看着趙大娘将他娘病中的舊衣裳檢點出來焚燒,心內百般難受,李渭拉着他的手道:“想留點什麽,自己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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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留淚眼婆娑:“都替娘留着吧。”
“你心裏要惦記着你娘,但不能日日夜夜惦記。”他道,“人要為活人活,不為死人活。”
兩天後,李渭揉揉長留的頭發:“阿爹去把你春天姐姐追回來。”他把長留送去陸明月家暫住,只是說:“等我回來接他。”
他大概沒有料到,他會去的那麽久,久到能改變自己一生際遇。
陸明月攬着兩個孩子:“你放心,我把長留視為己出,絕不會虧待他。”
長留仰着圓溜溜的眼看他爹上馬:“阿爹,早點回來。”
“好。”他拍拍自己兒子的腦瓜,“等阿爹回來帶你去書院拜師。”
赫連廣站在門外,掄給他青皮包袱,李渭走過去,拍拍他的肩,笑道:“一家婦孺,俱交給你了。”
“你放心。”赫連廣眼下烏黑,腮邊尤有一道指甲戳過的劃痕,悶聲悶氣道,“一屋子小祖宗,我都好好伺候着。”
“不要把人欺負的太厲害。”李渭爽朗大笑,“是你的,總歸會到你手裏。”
成衣鋪子裏春天換好回纥男裝出來,店裏環佩叮當,露着雪白腰肢的胡姬瞧着她咯咯一笑,豔紅的指尖在她軟綿綿胸脯上輕輕一戳,一條雪白的寬巾子撲在她兩靥生紅的臉上。“不束胸,照樣看出是個女兒家。”
春天在李家養了數月,只覺自己身量長了些,被胡姬這麽一戳也有些後知後覺,捂着自己胸口滿面羞澀。
回纥衣重色,喜用紅綠,色澤豔麗,對襟窄袖,長褲高靴,便于騎馬,胡姬幫着春天裝扮成少年,對鏡一瞧,慘綠少年,英姿勃勃,胡姬笑道:“這樣才好看,走在路上也方便些。白日沙碛炎熱,帶上風帽遮陽,夜裏風大寒冷,裹上氈裘就好。”
春天連連道謝,購了衣物暖裘等物。店外此時響起一陣陣喧嘩,原來是城門處打死兩個平民百姓,有人說是潛逃的犯人,也有人說是裝扮成尋常百姓的突厥人,一時滿城戒嚴,人人自危。
等到春天在邸店住的第十日,店主人看她鞍馬糧食俱備,卻尚無一絲動身的打算,這日在馬廄喂完草料,後院清淨無人,店主人湊至她面前,笑問道:“小郎君是不是要從玉門出關?”
“是。”
“那...要走路還是要過河?”
她眼睛瞬時放亮,問道:“走路怎麽走?過河怎麽過?”
“嘿嘿,這個嘛...”店主人放低聲音,比劃道,“走路自個行,過河...當然是有人幫着搭橋...”
春天了然于心,慢聲問:“店主人...能幫我過河?”
“不不不...小的是本分生意人,終日只知道看店迎客...”他佯裝站起來要走,春天從懷裏掏出一貫錢,塞入他手中:“請店主人指條明路。”
是日店裏來了個瘦小精悍,做商人打扮的黃臉中年漢子,店主人指指坐在後院的春天,那人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要走,被店主人拉住,兩人說了一回話,中年漢子走過來,操着一口濃郁的關中口音道:“要出關?”
春天點點頭。
“一百兩,我只管帶你上路,能不能順利出關,那看你的造化。”
她身上統統也只剩這麽多錢,當下深深吸一口氣,還未開口承應,店主人怕她嫌貴,忙道:“現在玉門關不比以前松泛,盤查的嚴的很,這營生可是冒着掉腦袋的風險,一百兩,價錢再公道不過...”
春天應了,付了定金,又付了店主人掮。隔日店主人就帶着春天出了城門,中年漢子已在城外等着,車上下來個跟春天身形相差無幾,婢女裝扮的少女,脫了自己衣裳與春天換裝。
中年漢子原來是關中一個販漆器的小行商,一人帶着幾匹駱駝,一仆二婢往北庭去。春天換了婢女的舊衣裳坐上馬車,行李皆藏在車中,同車略年長的婢女面色冰冷,指點她道:“一路上遇見官兵衙差盤查,不許說話,神色放松些,莫太緊張。”她點頭稱是,婢女又覺得她面色過于白皙,拿了脂粉替她抹黃些,盡量顯得不起眼。
馱馬一路出了向西,路邊景致越來越荒涼,觸目空茫,遠遠的望不到一絲綠色,眼底的芨芨草和沙草都是灰撲撲的色澤,高高的土嶺孤單伫立,風在地面亂竄,呼嘯着帶出尖銳聲響。
路過方盤城暫歇一夜,同車婢女大概是主人的一個侍妾,并不與春天同睡,邸店都是黃泥夯的屋子,窗門半夜被風吹的吱呀吱呀響,她聽了一夜風聲,次日上車,心中忐忑越來越強,恨不得一步竄至玉門,早日到伊吾。
行了大半日,遠遠看見一座高聳夯城矗在一望無垠的荒野,連綿瞭樓隔擋着這裏與那裏,這裏是春夏秋冬,那邊是刀劍風雪。車馬駱駝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多,各色面龐語言混在一處,噪噪切切,四周都是騎馬帶槍、大聲呵斥的士兵。
關卡過檢尤其緩慢,前頭隊伍一點點挪動,身邊的婢女一直低聲同她說話,指引着她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她坐在車裏,恍如心生雙翼,跟風一道鑽出那小小的、明亮的關門。
等了許久許久,馬車停下又走動,走動又停下,從長安來,走走停停她已走了三千裏路啊,走到那小小的關門時,多年的心願總算觸手可及了。
春天微微低着頭,直視着馬車上一片破舊的踏板,馬兒揚着尾巴驅趕着身上蚊蟲,守城士兵慢條斯理問話,幾個人,從哪兒來,去哪裏,多少貨物,一一都對的上號,手一揮,讓駝隊過了關。
馬車繼續向前滾動,塞北的風從關口灌進來,鼻子滿是風和塵的氣味,她松了口氣,擡起頭來,只見眼前夕陽如血,浩淼的,無邊的,綿延的漠北像畫卷一樣在她眼前展開。
剛上路之際,她處處驚惶如驚弓之鳥,但一路咬牙含淚走下去,竟讓她九死一生走到了河西,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走的如此遠。
馬車後有腳步聲,男人大步邁過來,突然一只大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整個人順勢一拉,從馬車上拽到地上,她正沉浸在無邊的幻想裏,冷不丁的被這麽一奪,尖叫一聲,天旋地轉的落在平地上。
她心緊張的都快跳出來,酸甜苦辣被男人一拽,頓時不知什麽情緒,站穩一看,拉着她的青年男子一身灰衣,血色夕陽照在他側臉上,襯的他眉目如墨,眼瞳如曜。
這人她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