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方盤城
春天看到男人的瞬間有些呆愣, 彼此離的太近,她第一次看清李渭有雙深邃又沉靜的眼,她能看清他眼瞳中的自己, 一臉且驚且喜且莫名,又驚又吓的無措表情。
“我在此地等你好幾日。”李渭松開她的胳膊, 臉色終于松泛, 抱手而立, 嗓音有一絲收斂的愠怒,“你若是再不來,我當你又在半路出事了。”
李渭晚了五六日出門, 哪有空晌一路搜找, 掐算下時間,料想春天人生地不熟,沒那麽快能出玉門, 索性策馬直奔、日夜不停的趕到玉門關,企圖趕在她出關前攔下她, 哪知好幾日也不見她的蹤影, 想要沿路去找,又怕中途擦身而過, 正等得按捺不住的時候,偏偏瞧見了。
“大爺。”她仰着頭, 心中五味陳雜,“大爺, 你怎麽來了...”
城門處一個身形枯瘦、滿臉滄桑的兵将走來, 喊了聲:“是她麽?”
李渭轉身,朝他颔首點頭,指着已被士兵圍住的駝隊道:“那邊...就莫太聲張。”
“我曉得, 等盤查完了,打罰一頓就是。” 這是看守玉門關隘的火長嚴頌,他眯着細長雙眼上下打量春天:“這是小春都尉的閨女?”
“是。”李渭苦笑。
“嘿...可是讓你一番好找。”嚴頌搖搖頭,沖她道,“侄女兒,你這又是何苦呢,小春都尉都死了七八年啦,我也快忘記他的模樣...”
這個人...這個人認識她爹爹。
“大爺,你認識我爹爹?”她睜大眼盯着他。
城門有人喊話,嚴頌回頭一看,把話憋回,拍拍李渭肩膀:“你先帶她回方盤城,你嫂子在家等着呢,明早我再回去。”
李渭點頭,對着滿臉怔忪的春天輕嘆一口氣:“回去吧。”
駝隊商人連人帶貨被士兵押走,春天一時沮喪萬分,她只有這麽一個小小的心願,将父親的骨骸帶回家中,明明已經走出來了,站在這塞外的土地上,終究要回去,回到哪裏去?
她不肯走,步子釘在原地,聲音又急又哽,在李渭背後沖他喊:“大爺...我不想回去呀。”
李渭吓她:“再不走,等守城鎮将出來巡查拿你問話,沒有路引私自出關,不僅你要掉腦袋,帶你出來的商人也要砍頭,嚴大哥和我俱要治罪,你要不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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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住唇,使勁踱了踱腳,跟在他身後,城牆下有個小角門,士兵把門打開,李渭帶着她進去,走過昏暗的通道,追雷看見主人出現,蹄聲踏踏跑過來。
春天騎上追雷,李渭牽着馬缰走在前,夕陽半落,天色灰藍,蒼鷹展開羽翼在其中翺翔,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春天面無表情,神情委頓的晃在馬上。
他慢聲道:“你爹爹大概戰死在曳咥河附近,那一帶如今是突厥人游牧之所,離甘露川尤有八百裏,你要怎麽過去?再者,邊境形勢進展,進來兩邊摩擦不斷,或早或晚,朝廷要跟突厥打仗了,你這樣出去就是去送死,知道嗎?”
她委頓:“知道,多謝大爺提點。”
兩人一路無言,李渭牽着馬往方盤城走去,夕陽已被大地吞噬,夕光微弱,冷風漸起,天上蒼鷹的清嘯聲和馬蹄聲相随,李渭再看她,卻見微弱暮光下,春天偷偷捏着衣袖在搵淚,她穿着身窄袖青衫裙,梳着婢女常見的雙丫鬟,哭的悄無聲息,像哪家受了委屈默默忍氣吞聲的小俏娘。濕漉漉的臉被淚水沖出一道道白皙淚痕,把先前抹的黃粉都沖去了,他才驚覺她生的這樣白,暮色裏臉龐泛出羊脂白玉一樣的光澤——這應該是養在錦繡春閨、帷帳深處的嬌女,如何出現在這黃沙狂風,四野荒漠的邊塞之地。
男人見到女人流淚,十有八九是心軟的,他琢磨着讓她止住哭泣的法子,樣樣都不合身份,前頭沙棘叢裏竄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他沉吟片刻道:“這個時候兔子抱窩,長的最是可愛,你喜不喜歡兔子,我給你逮一只玩?”
二十八九歲的成年男子和十五歲的少女之間,隔的太遠,差的太多,大概也沒什麽能講的上話的地方,春天收住眼淚,好一陣才悶聲回道:“大爺是特意出來尋我的麽?”
“是。”
“大爺是好人,怕我再有個三長兩短...”她吸吸鼻子,“這回我不領大爺的情,大爺不該來的。”
李渭苦笑——他偏偏來了。為什麽要來,大概是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太過詫異,怕她再一次死在路上。老實說,他沒見過這麽小的女孩兒在垂死時候,還能有力氣咬一口救她的人。
臨近方盤城,春天方止住眼淚,嚴頌一家如今住在方盤城內,嚴娘子最是個爽朗人,家中女兒早已出嫁,剩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子也在敦煌縣裏做事。
屋裏點着明燈,嚴娘子聽見馬聲出來拎着燈籠出來,瞧着李渭帶着個少女回來,知道是男人們嘴裏說的小春都尉的女兒,笑盈盈上前攙扶春天下馬:“人這是找着了。”又牽着春天的手進屋子,“我的好女兒,你這一番孝心讓人佩服,但如何能一個人跑到那胡地陌土去,又沒有路引子又沒有親眷,你可不知道其中兇險...”
春天伸出衣袖揉揉被風吹硬的臉,聲音沙啞給嚴娘子行禮。嚴娘子收拾幹淨炕頭,把春天推上去坐,自己風風火火去廚房炒了幾道熱菜,又從地窖裏抱出一壇酒給李渭:“論理說是弟媳的熱孝,不當喝酒,但你來嫂子也不能怠慢,今日喝一杯就收了吧,剩下的等明兒你大哥回來,你兩好好喝一盞。”
李渭應諾,三人對案吃飯,李渭把嚴頌和嚴娘子都給春天介紹一番,嚴頌多年在瓜州合河鎮戍邊,李渭入墨離軍前,也曾在合河鎮呆過半載,那時正在嚴頌營隊之中,兩人因緣巧合,結下深厚情誼。
次日上午,嚴頌從兵營回到家中,還帶回來了春天的馬匹和行囊,連同那一百兩銀子折成的茶券子,一同還給了春天。
“帶你出關那人是個攜私的慣犯,打一頓轟回原籍了。”嚴頌對春天道,“慶幸你遇上的是個心腸不算壞的,若遇上別的,出了玉門關搶了你的錢物,直接把你扔在沙碛裏自生自滅,那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說起與小春都尉的始末:“我在合河鎮戍邊十多年,原本和伊吾軍沒什麽關系,小春都尉初去北庭,先去伊吾縣,後來才調往甘露川,恰好我送折沖府都尉大人去伊吾辦事,不小心沖撞了當時的伊吾的一位果毅将軍,這位果毅将軍是韋家的親眷,仗着當時韋大都督的名號,驕奢跋扈不可一世,捉着我要砍我腦袋。”他搖搖頭,嘆口氣,“當時小春都尉任着個不起眼的小職,滿堂人都噤若寒蟬,他卻站出來替我釋罪,救了我一命。”
“後來但凡有機會,我便請小春都尉喝幾杯。”嚴頌算一算,“那幾年間,統共也和他見過三次,請他喝過兩回酒,小春都尉面皮生的白淨,越喝臉越白,醉了也看不出來,說話也是斯斯文文的,嘿,說家裏夫人最是貌美賢惠,還有個千金寶貝的女兒,我們起哄說見不着弟媳哪知貌美不貌美,小春都尉信誓旦旦說,下回旬假把娘倆接來,喝到最後,咚的一聲倒了。”他看着春天,嘆道:“沒想到,小春都尉的女兒都這麽大了。”
“再後來,景元六年,甘露川迎戰突厥,小春都尉就這麽沒了,屍骨埋在胡地,一直也沒帶回來,軍裏連個追封撫恤都沒有。”他嘆口氣,“我們這些人跟着朝廷出生入死,又有什麽用,總歸是人微言輕,就算替小春都尉抱不平,也什麽也做不了。”
春天臉色沉沉,胸口起伏,不知悲喜,嚴頌喝一口酒,接着說道:“今年年初,李渭托信于我,打聽我與小春将軍一事,我心裏還詫異,從來不曾有人問過這些。”
他看着春天,才十四五歲的小女郎:“小侄女,叔叔有一句,人死則死,活人的日子還是要過,你年紀尚小,能有這樣一番心意已是難得,小春都尉在天之靈看你如此,也會覺得欣慰。走到玉門心意已到,你就跟着李渭回去吧。”
嚴娘子在一旁聽了故事始末,摟着春天在懷中安慰:“我可憐的兒,你離家這麽久,家裏人該多擔心啊,你娘只你一個女兒,大半年的不見,還不知怎麽哭斷肝腸呢。”
春天勉力笑道:“是啊。”
李渭在旁飲着素酒,看她面色越來越差,眼裏光芒越來越黯淡,不見一點淚光,卻滿裝着執拗和堅強。
這日夜色如夢,月亮大而圓,星子繁又亮,春天未合眼,這樣的夜晚,實在難以入眠。
夜深人靜中,李渭推開她住的屋門,月光和星光像銀水一樣瀉進來,他站在其中,星子都落在他肩頭,月色都在他眼中,他帶着滿身光芒,像月光一樣走進這間低矮的寝房,抓着她的包袱抛在床上,同她道:“夜裏風冷,換身合适的衣裳走。”
她問:“去哪兒?”
李渭道:“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急忙換好衣裳沖出來,李渭牽着兩人的馬等在外頭,讓她噤聲,兩人靜悄悄出了嚴家,沿着條荒涼小徑向北而去。
春天有點慌:“我們要去哪兒?”
“往北走。有條葫蘆河,我們要在天亮前過河,偷渡玉門關。”
“你走了,嚴大爺和嚴娘子怎麽辦?那長留要怎麽辦?”
他翻身上馬:“我留了書信給嚴家,請他們轉交陸明月,讓長留在她家多待一段時間,走的快的話,兩三個月就能回來...”他停頓了下,默然道,“送你這趟後,以後我再也不走馬,在家安心陪着他。”
她是他護送的最後一趟駝隊,只有一人一馬,卻跟以往的都不同。
春天滿包袱亂翻,最後掏出她所有的銀錢,遞給他:“大爺,這是我所有的錢。”
李渭仰頭哈哈大笑。
兩人騎在馬上,月色是如此的令人沉醉,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夜晚,大地荒涼,冷風呼呼的刮着,天幕好似一片琉璃,灰的發藍,月亮大如□□,嫦娥的宮殿,吳剛的桂樹清晰可見,星子亮的驚人,一顆顆,一片片,伸手可摘。
從此她的夢裏都有這樣絢爛的夜色,日、月、年、乃至一生,永不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