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常樂山
石盤城西北十裏有葫蘆河, 河水是祁連山中冰雪所融,暖春四月,河水尤且冰洌刺骨, 兩岸胡桐樹盤根錯節,蔚然成蔭, 翠杆白須的蘆葦稠密成林, 月下遠遠望去, 好似一片輕薄霜雪,随風飄飄揚揚。
李渭帶着春天踏馬穿行其中,蘆葦挺拔, 人和馬俱掩沒其中, 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河水冷冽又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酣睡中的沙雞被馬蹄驚擾,嘎的一聲撲騰羽翼, 掠過低矮河面竄入蘆蕩深處。
“這裏是河岸緊窄,蘆葦又密, 可以驅馬過河, 也不易被人發現。過河之後,往西北五十裏翻過常樂山, 山嶺後面就到了常樂縣。”李渭掉轉馬頭面對她,鄭重道, “常樂縣駐有守軍,我們不能進城, 只能在村野過夜, 再北行百裏沙鹵,就能看到往伊吾去的官道,沿着官道一路至伊吾後, 再想辦法進入甘露川。”
“沒有路引,随時可能被沿路駐軍追捕或者杖殺,此外路有匪徒,流沙、熱風,疫病,我們要過大漠,枯河,荒原,雪山,前途叵測,艱辛萬分,并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想好了麽?”
她不覺有多可怕,月光照着她沉靜的面容,篤定回:“想好了。”
“那...走吧。”李渭把自己馬鞭遞給她,“河水湍急,你抓穩了。”
月色明亮,水流如銀練,奔騰喧嘩,身下馬兒戰戰兢兢,他牽着她,她緊緊抓着鞭梢,跟着他一步一步往河的對岸行去。
這個季節,夜裏有鳴蟲纏綿,長長短短,高高低低,蘆葦随風,波浪連綿,他們必須快走,在天亮前躲過烽燧上的烽子,藏入千仞萬壁的常樂山。
馬上馳騁,起初還有連綿蘆葦,挺拔胡楊,婀娜紅柳遮擋視線,越往後行,春色越凋敝,平原開闊,頗有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之感,只是江水換成腳下綿延無際的雜草矮木。
春天騎術自然不如李渭精湛,早已是汗流浃背,額發全濕,被裹風帶沙的冷風一吹,額角全是灰土,李渭一夜帶着她走走停停,總算在晨曉前鑽入了山中。
常樂山連綿百裏,寸草不生,山勢陡峭,上無飛鳥,下無水泉,山中全是風化碎岩,一腳踩在坡上,腳下石塊頃刻碎成齑石滾滾而下,李渭尋了處隐蔽的山坳,找塊避風的斜溝拴馬,對春天道:“在此暫且歇歇。”
春天約有數日未曾好眠,一夜奔波早已是筋疲力盡,精神全無。她哪有騎過一夜快馬的時候,雙腿坐在馬上早已腫脹發麻,稍稍一動針刺似得疼,只是一直忍着沒有發聲,此時跟着李渭逞強,現在如何也下不得馬來。
李渭看她眉尖若蹙,眉心一絲痛苦,遲遲不肯下來,心下有幾分了然,本朝人久居平原,不比他族能久在馬上馳騁,然而她既然下定決心要走,那這個苦頭,早晚都是要吃的。他伸手去扶她:“下來吧。”
春天嗫嚅着唇,緊皺眉頭使勁搖搖頭。李渭眼神明了,伸手執着道:“再痛也要下來,坐的越久,後頭越疼。”
她咬着唇,顫顫巍巍抓着馬缰要往下躍,發紅的臉龐蹙的皺巴巴的,李渭手中馬鞭騰空甩纏在她腰上,只輕輕一拉,她便往他肩頭跌去。
春天全身上下吃痛輕呼了聲,輕飄飄的被他箍在肩頭抗走。李渭大步邁開把她甩在氈毯裏,兩手一裹,把她包的嚴嚴實實,只見氈毯裏她一番掙紮翻滾,連連抽氣,露出張灰撲撲的小臉,唇色青白幹裂,他自是神色淡定,語氣溫和:“你好好歇着,我去弄點吃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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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裹在溫暖氈毯裏,哪裏還管的其他,眼皮黏膠,不過頃刻就已昏然睡去,李渭回來時,見她全須全尾包在氈毯裏,嚴嚴實實裹的不留一絲縫隙,肩頭起伏,正睡的天昏地暗,不禁搖頭笑了笑,自去忙碌。
她不知睡了多久,一覺沉酣,再睜眼,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土黃暗紅的石壁上,藍天闊遠,身旁缈缈青煙,一抔小小的火苗上架着只黑漆漆的小銅盂,盂內燒着熱湯,裏頭沉浮着幾根不知是什麽植物的莖葉。
“是一種甘草,入湯微甜,能補益強身,對你應該有些好處。”李渭正依在石壁上削枝木,抛過來塊胡麻餅,“撕碎了浸在湯裏吃。”
胡餅雖然焦香,沒有佐食,幹嚼頗有些難以下咽,春天點點頭,撕了半塊胡餅遞給李渭:“大爺吃過了麽?”
李渭點點頭,春天坐的筆直,伸手取食姿勢柔美,拿放都有規矩,咀嚼靜然無聲,顯然是受過良好教養,李渭以前不曾注意,今日看她吃飯,也覺賞心悅目。
火苗熄滅,李渭推開灰堆,從土裏翻出三個小小的橢圓灰斑蛋,撥到春天面前:“草叢裏找到個巢,可惜沙雞跑了,只留這幾個蛋。”
“好小的鳥蛋。”
她笑眼彎彎的去捏雞蛋,雞蛋餘溫甚高,不留神指尖被燙,呀的一聲從氈毯裏跳出來,在地上跺跺腳,哪有剛才儀态端莊的模樣,李渭不覺自己笑了,春天這才發覺自己失态,把手藏在身後,吶吶的繃着臉。
吃完幹糧,李渭把灰堆打散,兩人往深山行去,追雷原先是祁連山中的一匹頭馬,甚通人性,不用牽引,自覺領着春天的馬跟在主人身後。兩人愈往山中行,路愈坎坷,風不知從哪個凹口灌進來,在山壁上刮出呲呲的摩擦聲,滿地碎石滾動,幾叢沙棘縮頭縮腦鑽在腳下,李渭帶着她七拐八彎,轉過一片山壁,眼前突然現出一條隐蔽狹小的幽長山口,烈風刺刺拉拉的蛇竄其中。
“這是北風鑽出的山口,穿過這條山道,就到了常樂縣。”李渭擋在她身前,“小心頭滾落的山石。”
兩人在風溝中逆風行了半日,前路漸漸開闊,春天悶着頭跟在李渭身後,在他指引下一擡眼,眼前漸漸開闊,原來已經出高峰陡峭的常樂南麓,眼前山丘連綿低緩,草木叢生,常樂縣就在山丘之後。
常樂山南麓極旱,北麓卻有祁連山雪冰融流淌而下的一條季河形成的一片綠洲,正是盛春,滿地野草蔚然如毯,細小花朵藏于枝葉之下,風拂額面,蒼穹遼闊,起初只覺閑适悅目,穿行半日,這才體會其中痛苦,天無朵雲,地無蔽陰,烈日頗炙,烤的人口幹舌燥,汗流浃背,被暖風一路疾吹,只覺裸露在日頭下的額面、手背火辣辣生疼。春天在額頭抹出一手黏膩灰汗,只覺後背如有蟲噬,坐立不安,口齒生苦,皮囊裏的水還有大半,自己卻連動指頭喝水的力氣都沒有。
李渭帶她行走一日,卻未發言提點她該如何應對,只不過微小辛勞,算不得什麽,後頭更是艱難——他有心讓她吃點苦頭知難而退,直到夕陽半落,她也未吭一聲,緊緊跟随在自己身後。
眼瞧斜陽半落,李渭也不再強行趕路,翻身下馬找地方露宿,春天精疲力盡,腿腳發軟跌在地上喘氣,環顧四野,日頭初落,晚風生涼,連喘帶嗆,問道:“大爺,今夜我們要宿在此地?”
李渭看她容顏憔悴,溫言軟語:“此後多半要夜宿荒山野嶺,山中常有猛獸,有毒蟲蟻,你怕不怕?你若覺得怕,我們往常樂縣投宿去。”
她皺皺鼻頭,從袖間摸出那柄匕首:“我有爹爹的刀,也曾在野外過夜,自然不怕。”她舉着匕首,“我用這刀砍死過一條毒蛇。”
李渭瞧着她羸弱纖細的手腕托着漆黑匕首,展顏一笑:“那今夜,有賴姑娘寶刀坐鎮,守護你我安全。”
山中鳥獸甚多,遍地生有苜宿,開紫花和白花,馬兒最喜食此草,兩人坐騎嘶鳴幾聲,自去挑肥嫩草地啃食。李渭挑了處背風的岩坡安頓,解開包袱,問春天:“晚上想吃什麽?”
他語氣輕松,神情自若,挽起袖子,好像要去下廚的模樣,春天呆滞的瞧着包袱裏鼓鼓囊囊的胡餅,伸出發紅的手指戳戳,李渭粲然笑道:“不吃餅子。”他從衣內掏出個玄色牛皮小袋,裏頭是十顆磨的生亮的箭頭,套在白日削好的枝木上,手指拉着牛筋繩靈活的纏弄一圈,很快一張小弓就握在手中。
春天瞧着他手中動作愣了愣神,問:“大爺要做什麽?”
“去打獵。”李渭叮囑她一番往林間走去,剛邁出步伐又轉身回來,從衣內拉出根細繩,繩端拴着枚小小的銅哨,黃澄澄,還帶着他熱燙的體溫,他十三歲就跟着李老爹走馬,入駝隊就有了這只銅哨,在他身挂了十多年。李渭把銅哨解下,塞進她手裏:“不要走遠,有事吹哨子,我在附近,能聽見。”
春天握着銅哨,忙不疊的點頭,日暮天暗,蛇行林間的風涼的發冷,她也不敢走遠,好在此地林燥地幹,可燃柴火甚多,當下聚集了一堆枝木,打開火絨生堆明火,然後伸長脖子等李渭回來。
李渭回來的很快,手上拎着只肥碩野兔和幾只初生鳥雀,山中無流水清洗,野兔開膛破肚,放血剝皮後用粗枝串好,架在火上炙烤,鳥雀直接用樹葉包裹,埋入火堆下烘煨。春天看着他動作十分麻利,手上滴血不沾,心生欽佩,突然想起當日在孫家殺野豬那一幕,側首道:“大爺什麽都會,廚藝好像也很好。”
李渭擡頭睨她一眼,笑道:“我當過一年的火頭軍,專給大軍做過飯那種。”
“火頭軍?”她突然來了興致,挨近火堆幫李渭遞柴,“陳叔叔帶我爹爹去北庭的時候,我爹爹當的是軍裏文書,軍裏有那麽多兵種,大爺為什麽會去當火頭軍。”
她大概還未深刻意識到到這世間的規則,門第和身份難以跨越。在軍裏,從來就沒有什麽從默默無聞到一戰名滿天下的故事,翩翩少年将領封侯拜将,那也多是明裏暗裏鋪了無數臺階才到達的捷徑,勳功十二轉,要有多少運氣和投機才能讓一個普通士兵一步步做到兵曹、別尉,校尉,都尉,甚至将軍。嚴頌在軍中二十年也只是戍守玉門關一個小小的火長,春天的父親出身是官中小吏,自然從軍中文書開始做起,富貴逼人的涼州段家花費無數、幾代人經營才走進朝堂,到現在還沒有站穩腳跟。
墨離軍向來以兇悍果敢著稱,軍裏士兵有半數是歸順朝廷的彪悍胡人,将領們多是門第深厚的忠勇之後,軍隊每打贏一場戰,士兵賞錢兩貫,火頭賞錢八百文,所有人都想上陣殺敵,謀求富貴,但普通人一開始做的,都是火頭等低微的軍中小職,再一步步抓住機會往上走。
李渭微微一笑:“軍中夥食粗劣,火頭做的又潦草,有人知道我會做飯,故把我舉薦去做火頭。”
“舉薦?”春天嘀咕,火頭都是軍中年邁體弱的士兵做的活,為何還會需要舉薦。
李渭耐心翻轉着兔肉,焦香伴着油脂滴滴落在火堆裏,李渭摘了把汁水豐沛的草葉,随身還帶了一小袋粗鹽,小心翼翼的把草汁和粗鹽抹在兔肉上,他切下一塊用匕首穿着,遞給春天。“嘗嘗看。”
真的好香,她從沒這樣吃過肉,鹹味和甜味跟着油脂在嘴中化開,更顯肉汁香嫩,她燙的連連呼氣,李渭把水囊遞給她,柔聲道:“小心燙。”
李渭把兔肉一點點從骨上剔下,分成兩半,一半遞給春天,春天口齒生香,當下朝他大大的鞠了個躬道謝,笑道:“大爺真的好厲害。”
兩人吃完東西,李渭挖坑把沾血灰土和殘骸掩埋。火光之外,有蟲鳴鳥叫,天上有繁星明月,夜風生寒,兩人坐在火堆前,春天發呆半響,問道:“兵營是什麽樣的。”
李渭沒有回她,只是說:“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很早就要趕路。”
她點點頭,早已腹飽困倦,用帕子沾水拭淨臉頰,躺在氈毯上昏然欲睡,火堆裏又投了柴,噼啪發出木柴焦裂聲。她擡起頭來看了眼李渭,他盤坐在自己身側,身影籠罩住她,一條長腿放松支起,手裏拿着酒囊一口口喝着,他凝望着火堆,火光在他臉上跳躍,忽明忽暗。
于是她閉眼睡去,只要他在,她就覺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