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赫連廣
李渭與春天從石盤城走後, 陸明月收到來信,一封寄給她,一封給長留, 這才知兩人已經往伊吾而去。
長留仔細把信紙折成方方正正的模樣,向陸明月作揖道:“以後有勞陸娘娘照顧。”
陸明月牽住他的手, 極其溫柔:“好孩子, 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 陸娘娘和嘉言都是你自己的親人。”
嘉言在旁邊低頭做小彈弓,頭也不擡:“還有廣叔叔,也是長留的親叔叔咧。”
陸明月抿唇, 沒有說話。
在陸明月收到李渭信的次日, 曹得寧帶着一位白面美須、青綢長衫的中年男子登門拜訪。
男子自稱王涪,是甘州的茶行掮客,寒暄後, 首問李渭的消息,後問起去歲冬在李家養傷的姑娘。
來人顯然已去過瞎子巷, 探問過李家鄰裏, 李家已門戶緊閉,李渭追着春天離去, 長留被陸明月接走,趙大娘和仙仙回了鄉下。
“這位姑娘, 乃是在下一位故友的女兒,只是多年沒有聯系, 斷了音訊。此番得知消息欣然往李家尋親, 卻不想人去樓空,不知所蹤。"
陸明月道:“很是不巧,他兩人已一同出玉門關, 李渭追尋春天姑娘往伊吾去尋人,說是兩三個月就要回來的。”
王涪得了準信,拊掌嘆息。傳書禀明靖王後,追着兩人蹤跡,往玉門而去。
待來客離去,長留從屋內出來,問道:“這位伯伯是來尋春天姐姐的麽?”
陸明月點點頭:“許是你春天姐姐的叔伯尋來了。”
她想着春天的身世不簡單,剛來的這位王涪,衣物雖是簡單,可都是上等料子,足下踩的是雙綿軟靴履,款式外邊難尋,像是大內造辦。
午間陸明月在廚房揉面做湯餅,南方喜食稻米,她做的一手好南菜,但嘉言和長留都喜面食,這湯餅手藝是來河西後才學的。
李娘子去後,她對長留分外憐愛,這陣子為解長留憂思,變着法子哄他高興,讓他多吃些飯食。前日赫連廣在野外捕到幾只野兔,起早已經處理幹淨,陸明月燒水扔入鍋中煮熟,再撈起切塊用香油爆炒,正煙熏火燎、面色紅燙之際,身後水缸嘩啦聲響,身邊閃過一個黑影,赫連廣已坐于竈下,默默的撩動竈間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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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頃刻間手一頓。
近日他早出晚歸,在家時候很少,陸明月又故意躲避,雖同處一個屋檐下,但兩人見面次數寥寥無幾。這時鍋中香氣已撲面而來,陸明月來不及多想,入少許鹽蔥,原湯滾入沸煮,再撒入湯餅,沸後出鍋。
這個做法學自河西,祁連一脈城郭胡漢混居,居民皆愛食野味,不愛河鮮,嘉言和長留也很喜歡,每人都能吃兩大碗。
赫連廣起身去拿碗遞她,她身高只到他肩頭,默默的低着頭,知道他挨着她很近,煙氣飯香中尤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蓬勃的、莽撞的男人氣息,讓她心底發燙發抖,想逃,又無處可逃。
兩人已然有了私情,卻又仍隔着厚厚的一層冰,捅不破也敲不開。陸明月再如何厭煩也躲避不開他,這個家還靠他庇佑着,這個世道,一個無親無故的寡婦帶着孩子,太難了。
距她錦繡深閨的年歲已經近二十載了,她從一個江南閨閣少女已變成個蓬頭垢面的婦人,但奇怪的是,無論多卑微屈苦,總想着要活下去。
“過幾日我去鷹窩溝,興許要待上十天半月,你和兩個孩子在家,我有些不放心。”他道,“你要不要随我...去山中住幾日。我在那個有個山棚,是我小時候住過的,雖然有些簡陋,收拾出來倒也能住人。”
她內心一愣,頃刻搖搖頭,不由自主冷淡道:“不去。”
赫連廣将兔盤湯餅端上食盤,知曉她會這般說,慢聲道:“我和李渭已商量好,先把西行的營生停了。打算去鷹窩溝開造馬場,前陣子牧監司批文已經下來。往後選購良駒,開山造場就要忙碌起來,在家呆的日子也要少了。”
“你若抵觸我們羌人的傳統,那我按照你們漢人的習俗來,納采下聘,明媒正娶把你迎進門,明月,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他要去捉她的手,還未觸及,陸明月的雙手宛若被燙縮回袖中,院裏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她連忙迎了出去,慌亂喊道:“嘉言、長留,吃飯了。”
次日天未亮,陸明月輾轉難眠,欲披衣而起,聽見院中極輕腳步馬嘶。良久起身,院中已空無一人,晨光熹微,熏風軟綿。
很多年前,她聽丈夫赫連伯說,他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弟弟。兄弟兩人輾轉被賣過很多次,後來被一個販綢布的漢人買下,新主人□□為樂,因一點小錯,常将兄弟兩人吊挂在梁上抽打,兄弟兩人奮起将主人殺亡,哥哥赫連伯進了墾荒營,弟弟赫連廣連夜逃走,自此失去聯系。
赫連伯說起自家弟弟,神色自豪,常贊赫連廣聰明厲害,騎行射獵都十分出色。
嘉言晨起後,聽聞赫連廣又出門而去,怏怏不樂,站在門前抱怨說:“廣叔叔每次都這樣,臨行前都悄悄離去,都不帶上我。”
“昨日功課溫習了嗎?你怎麽成天就知道出門玩耍,不能放點心思在課業上麽?”陸明月曲指敲敲他的小腦瓜子,“去跟長留一起念書去。”
赫連廣這次走的頗久,周懷遠和駝隊的幾個年輕後生來送過幾回柴米,被經常上門來取繡品的一個老媽媽撞見,問道:“陸娘子,怎許久不見你家叔叔,是又出去走商了麽?”
陸明月倒了盞菊花茶,将近日的繡品都拾掇出來,回道:“蔣媽媽喝茶。”許久又道:“他出門去了。”
蔣媽媽有門道,消息廣,走街串巷攬些繡活外,還兼幫人牽線搭橋,賺些保媒錢。此次見人不在,乍舌道:“娘子這個叔叔,倒是生的魁梧英武,我看年歲不小,可有什麽中意的姑娘不曾。”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蔣媽媽若認識好的女郎,也可幫着撮合撮合。”
蔣媽媽呵呵一笑:“好說,好說。”河西一帶胡漢雜居,雖是漢尊胡卑,但漢化的胡人不少,有些腰纏萬貫的胡商上也喜歡找漢人做親。但民間替胡人做媒的倒不多見。
又将陸明月秀的帕子抖開細看,啧啧稱贊:“上次央你繡的那幾條汗巾,主家看了連連說好,另說要做幾身袍子。我心想這也不是什麽難事,當下索了身量尺寸,誰想着,這是要做見貴客的大衣裳,急着用,主家的意思,竟是要請繡娘上門細細量尺寸,撿着合身的做。”又陪笑道,“茶水錢和軟轎錢,主家這些都給賞,你看...."
陸明月停下手中的針,瞥了眼蔣婆子,笑道:“蔣媽媽跟我相熟這許久,您是知道的,我是向來不出門,也不見外男的,這些您老人家是忘了麽?”
蔣媽媽有些讪讪的:“這倒是樁好買賣,老身實在推脫不過。”
“家中事情多,我又帶着兩個孩子,實在是脫不開身出門。若是真看中我的繡活,煩請媽媽去央說央說,直接将尺寸樣式寫明,我照着做也是一樣的。”
蔣媽媽見她推脫,只得打住這個心思:“那我再去問問主家的意思,但...這主家出手闊綽,實在是個難得的好買賣。”
陸明月微微一笑,不置一詞。
隔日蔣媽媽又上門,總歸是不死心,送來了幾匹緞子和身量尺寸,是個高瘦男子的身量,訂金頗豐。
陸明月雖有些無奈,但這種事情常有,寡婦門前事情總是要多些,避無可避,只得小心應對,日夜不歇連着做了七八日,将衣裳做好,喚蔣婆子上門來取走。
蔣媽媽坐下喝了一盞茶,走前再三問陸明月:“陸娘子...這麽好的人,你就不考慮考慮?這...這真是難能遇上的,你去打聽打聽人品、相貌,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不瞞蔣媽媽,我非土生土長的河西人,近來有打算回南邊老家去的打算。怕是在這甘州城也住不了多少時日,不是我不曉好賴,拂您的一番美意,實乃是不湊巧,沒這緣分...”
赫連廣回來那日,正撞上了蔣媽媽過來結算工錢,陸明月正送人出門,赫連廣從巷口背着褡裢歸來,冷不防兩人一撞見,陸明月失了言語,泛紅的臉頰當下變了顏色,退回了屋內。
蔣媽媽一見赫連廣衣裳落拓,滿腮濃胡,甚是吓人,佯裝咳嗽,側身躲過。
長留和嘉言見廣叔叔回來,俱是樂不可支,嘉言解開包袱,是一包紫豔豔的野果子和生肉,當下大喊:“廣叔,你去山裏玩又不帶上我。”
赫連廣把嘉言從腿上扯開:“帶你去山裏,你還回得來麽?早跟一匹野馬一樣跑沒影。”
一大兩小熱熱鬧鬧的往馬廄走去,赫連廣擡眼見陸明月在耳房收拾茶具,窗下潑了幾朵泡過的菊花茶,低聲問兩個孩子:“這個蔣婆子,無事來家閑聊?”
“好像是給娘送做衣裳的錢來的。從早起就來了,說了一大籮筐的話。“長留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他們都說什麽了?”赫連廣蹙眉問。
“還不就是那些,做衣裳,繡花,料子啥啥的,聽的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蔣婆婆給陸娘娘做媒,被陸娘娘拒絕了。”長留擺擺手,一板一眼道。
“什麽?!”嘉言吓一大跳,嗓子都吓破了。
赫連廣眼裏滿是陰沉。
長留看着眼前一大一小兩叔侄,不知當将不當講,見兩人幾乎要吃人的目光,捋了捋兩個女人彎彎繞繞的話語:“城北有個開鋪子的商人前幾年妻子死了,想再娶個賢惠持家的新婦,看中了陸娘娘的繡活,托蔣婆婆來說媒,蔣婆婆說了許多話,陸娘娘推辭說要回南邊老家去,拒了蔣婆婆。蔣婆婆沒法子,只能走了。”
“回去...”
赫連廣握緊拳頭,面色都凝固起來。
嘉言哎喲了一聲:“吓死我了,我以為我娘要嫁人。”
夜裏陸明月從浴房沐浴出來,甫開房門,見赫連廣抱胸立于一側,臉色很是冷淡。
她腳步一滞,就要往房裏縮去,急急閉門,卻被赫連廣一手推門而入,反手鎖于浴房內。
浴房內水霧尤且蒸騰,她身體發抖,壓低聲音,強自鎮定:“赫連廣,你瘋了。”
他眼神十分熱烈尖銳,淡聲道:“孩子們都睡了,他們聽不見。”
此夜夜色寂靜,彎月如勾,星子暗淡,浴桶裏有水聲撲騰,水霧氤氲,有女子破碎淩亂的聲音,男子的聲音淩駕于這之上:“下次那個蔣婆子再敢登門,我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又說:“嗯...你什麽時候起了回姑蘇的念頭...是躲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