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流星雨

入莫賀延碛已然第三日。

所有馬騾的蹄掌上都綁了厚毛皮防流沙, 饒是如此,還是有幾匹騾子被高熱流沙炙傷,有一匹老騾前蹄被駱駝刺割傷, 傷口滲入鹽堿地的毒沙,待主人發現時, 前蹄已化膿潰爛。

沒有傷藥, 連日行路不得休息, 又缺水草,老騾這幾日已然受不住疼痛,瘸着前蹄行路, 不斷高昂哀叫。

騾子主人知這老騾走不出莫賀延碛, 已給它斷了水糧,有心要将老騾抛棄在這沙碛中,騾子前蹄已然流出膿血, 一步一個血漬印在沙地上,招惹了一群蚊蟲繞飛, 但這老騾通人性, 一邊步履蹒跚行路,一邊痛苦嘶鳴, 掌下再痛也寸步不離的尾随着商隊。

衆人在碛中行走已經很吃力,再日日夜夜聽着老騾哀鳴, 實在不堪其擾,主人抽出尖刀, 雙目通紅走近它, 撫摸老騾:“老騾啊老騾,非我狠心,實在是自顧不暇, 只得對不住你,送你上路吧。”

老騾好似能聽懂人言,嘶嘶哀叫,摩挲着主人手心,跪地向主人磕頭求饒,這樣熱的天,幾日都未喝過清水,騾子哪能出淚,雙目中竟然滾出幾滴血淚來,滴答滴答砸在沙地裏。

主人見此情景,雖不免心中酸軟,但心知騾子不可救,嘆了嘆氣,放了它一條生路,脫了它的嚼頭,任它自生自滅。

老騾見衆人要走,掙紮着從地上起來,仍是亦步亦趨的跟着商隊。待到夜裏,這匹騾子終于走不動了,前蹄一折,癱倒在沙地裏。

它在商隊身後不住哀鳴召喚,一聲聲,緊促又慘痛,其聲尖銳若孩啼,錐心泣血,那哀鳴之聲撕裂衆人雙耳,後來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漸漸飄散在璀璨的夜空。

年長者早已見慣世間百态,不過一聲欷歔,年少者只覺心腸痛徹,恨自己麻木冷血。

春天早已捂住了雙耳,雙目酸澀,面衣濕濡,緊緊的貼在臉頰上,她也剛經歷過突厥人刀下的慘烈,鮮血四濺,屍體遍地,那時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同伴被屠戮的命運。但如今只是給騾子一口清水,一口糧秣都做不到,李渭無論如何都不肯。

李渭并肩和她驅行,也很沉默,良久方道:“這滿地的白骨,都是渴死的人畜,你救了它一日,救不了兩日,最後還可能禍及自己。”

“嗯。”春天扭頭不看他。

她知道李渭說的确是如此,只是這沙碛裏日複一日的煎熬和焦灼,老騾的哀鳴,像沙丘一般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咬牙生受了幾日,幾乎已到她能承受的極致。

李渭見她神采恹恹,不由得搖頭苦笑。

他撞見她趁人不備給老騾喂清水時,見過她眼裏一閃而逝的驚慌,她并不是不知道沙碛裏水糧的珍貴,也知道沒有人會贊同她這麽做。但這是小孩子的天性,心軟又脆弱,極富同情心,并且不計後果。

馱馬比行人更辛苦,沙碛極旱,除駱駝外,騾馬都要負重自己的草料,牲畜的草料都是由豆類、苜宿、粟米混凝而成的麸餅,很是珍貴。前路那麽長,老騾的命運早已注定。

李渭沒有多做解釋,默默扣住她所有的食物水囊。

商隊停下來休息。

叩延英從馬上跳下來,雙手攤成一個大字,躺在綿軟的沙丘上看繁星萬點。

他們這已進入了莫賀延的腹地,腳下不再是鉛灰色的細沙礫石,而是橙黃的、波浪般扭動的,高高低低的沙丘,沿着細瘦如刀的沙脊一路攀爬,走一步陷一步,很是耗費體力。

春天坐于他身旁,解下面衣風帽,面無表情的接受着冷風刮過臉頰。

無論有多勞累,內心有多崩潰,在看到星空的那一瞬間,靈魂還是會被擊碎。

這世上,有什麽能比得上蒼穹的深邃,土地的廣袤,歲月的無情呢。

昔年在長安的繁花萬千,在這浩瀚砂礫面前,渺小的不堪一擊。

”春天,你去伊吾做什麽?“叩延英伸了個懶腰,眯起澄藍雙眼,”這路上,可沒幾個像你一樣的小女郎。“

”去找我一位叔叔。“春天沉靜回答,見他臉龐上灑着星輝,眉眼秾豔,被這罕見的美貌晃神,“ 你以後也要跟叩延爺爺一般,帶着商隊穿行在大漠裏麽?”

“嗯。”他雙手枕于腦後,“我們叩延家族是西域的活地圖,我爺爺老了,他要傳衣缽啦,上頭幾個哥哥都娶了嫂嫂,不願意幹這個苦差事,早早的就跑了,只剩我一個啦。”

你這樣的容貌,終年抛灑在這大漠裏,豈不是可惜。春天心想着,問他:"你願意嗎?”

“願意啊。不做這個,就要去耕田行商,耕田要賦稅,要看老天爺的臉色,累死也只能吃個半飽。行商呢東奔西跑,又要擔心天災人禍。想來想去,還是做向導輕松些,只要領着人指東指西,不用幹活,賺的銀子也多。”叩延英裂開唇角,眉眼帶笑,“天天出門在外,免于娶妻生子,這樣多好。”

她托腮問他:“雇你們一趟很貴?從玉門關到伊吾,要付你們多少銀子?”

他悄咪咪俯過身來:“你說這趟麽?五百張茶券...如果要去挖寶撅墳什麽的,這樣有損陰德的事,那就雙倍。”

春天輕輕嘆口氣,目光在人群裏逡巡一圈,喃喃道:“那我可沒有這麽多銀子給他...”

“給誰?”叩延英好奇,瞄了瞄不遠處的李渭,笑的神神叨叨,“李大哥真是你表兄麽?我聽你可不是叫他兄長,他帶着箭囊又帶刀,是不是也是你雇的向導,還是部曲?”

“他...“春天語塞,不知如何形容和李渭的關系,只得道,“他是很好的人,還救過我的性命,對我有恩..."

“他對你挺好的,處處照顧你。”叩延英捏着下颌,眉眼彎彎,“而且,他長得很好看。”

“是嗎?”春天扭頭,順着他的目光去看李渭,他正和黃三丁和郭潘一處說話,神情有些淡淡的。

叩延英興起,一骨碌從沙地上坐起,眼裏興致勃勃:“像鍋裏的肉,聞着香,吃起來應該更香。李大哥成親了麽?”

”他很早就成親了,有妻有子。”

“可惜。”叩延英意興闌珊躺回沙地,“已經有家室了啊..."

春天一愣,有些悚然的看着叩延英,這個少年郎眼中的詭異光彩,太奇怪了。

銀河如玉練,星雲如少女肩頭披帛,商旅們坐于沙丘之上,羁旅落拓,人人都是狼狽模樣,密集星光綿綿織在肩頭,天邊陸續劃過一線流星,放眼望去,那星叢接二連三,隕落如雨。

“賊星。”黃三丁從地上爬起,指着流星逝去的方向,“這天下要不太平了。”

胡商們常年行走于大漠,對此景色很是平常:“這大漠隕星常有,運氣還能在路上撿起隕石,拿到市集上去賣,換幾個錢呢。”

“當真如此?”黃三丁回道,“可是某孤陋寡聞了。”

“可不當真。這隕石色黑如鐵,但比鐵還要重些,拳頭大小就沉的抱不動,珠寶行當裏有人專要這種隕石,要價不低,當稀罕物獻給官府大人,還能得一份賞賜。”

”這可真是個無本萬利的買賣。“黃三丁笑道,“這個營生好,适合某這樣的懶人。”

“這大漠廣袤千裏,能撿到一塊也需要緣分,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機緣。別說撿隕石,這天下富貴,男女姻緣都要機緣。”胡商們慢悠悠說道,“你們聽說不曾,西州一家極窮的農戶家,屋門下有塊黑漆漆的石頭,這石頭是祖父輩建房時放的入門石,原是荒外撿的一塊沒人要的石頭,經年累月踩進踩出,把這石頭踩得斑駁,有一日他家門口來了個讨水喝的貨郎,在屋檐下站了會,看上了這塊踏腳石,花了幾錢銅板把石頭讨走了。”

“好家夥,一年之後,西州城裏突然出了個大富人,又正巧,這家農戶近來家裏犯了事,正在鬻兒賣女,人牙子把這戶幾個孩子俱賣入了這富人家,你們猜怎麽着?”

胡商伸伸腿,賣了個關子。

黃三丁身旁的郭潘向來寡言少語,這時悠然道:“我猜,這富人就是當年讨水喝的貨郎,認出了幾個孩子,這戶農戶最後也認出了這個貨郎,這塊踏腳石肯定不一般,怕是個了不得的寶貝。“

胡商豎起大拇指,點點頭:”兄臺說的是。這塊踏腳石原來是一塊玉壁,被這識貨的貨郎看中,轉手賣了幾萬貫,置了宅子田地商鋪,搖身成了一方大戶。這農戶知曉貨郎的發跡,原來自家門前那塊看不上的破石頭是一方至寶。後悔不疊,要求貨郎歸還赀財,貨郎不肯,農戶氣憤不過,上衙門求縣老爺公道,可當初買賣這塊石頭兩方情願,縣官只判了幾十兩銀子的安慰錢。第二日,這農戶一家人全數吊死在屋檐下。"

“可憐。”也不知誰說了一聲,“家門前踩了幾十年的破石頭,一朝翻身成無瑕美玉,可不得恨自己有眼無珠。”

郭潘慢悠悠說話:“最可恨的難道不是那個貨郎麽。這玉若是被什麽王公貴族拿去,賞下幾十兩銀子,夠一家幾年用度,這農戶也能心滿意足。錯就錯在,原本都是窮人命,憑什麽貨郎一朝翻身得了富貴,這一家人都還要在泥潭裏打滾。“

春天和叩延英聽着衆人說話,眺望着流星,叩延英被冷風吹的打了個哆嗦,搖搖頭:“這種鬼地方,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星空。”

衆人歇過一會,又繼續趕路,要在日出時候,找到一片可以蔽陰歇息的石灘。

春天的雙眼下已經有淡淡的青色陰影,夜裏行路急切,很是耗費體力,莫賀延碛的夜晚尤是冷風凜冽,又要裹着氈毯禦寒。但太陽一出來,熱如蒸籠,輾轉反側,很難休息。

李渭時常暗暗驚嘆她的毅力和體力,即使春天在馬上搖搖欲墜,也未曾吐露過半分痛和累,他也時常懷疑,在玉門關,他是如何鬼迷心竅答應她,要把她帶出來。

朝霞渲染天空之際,衆人終于看見一片亂石滾動的戈壁灘,驅馬趕入,見地上還有叢叢雜草,松了口氣,先放出騾馬駱駝吃草。

這時的沙碛還有些涼意,正是補覺的好時候,胡商們擇地倒頭就睡。春天也找了個隐蔽陰涼地,鋪了氈毯,見石堆下慢慢爬過蟲蠍,腳步頓了頓。

沙碛地裏的蟲蟻,都生的異常...龐大而兇猛,她已然不怕黑蟻蜘蛛這類,但對這雙螯蠍子,雖見的多了,鎮靜之餘,仍覺得頭皮發麻。

李渭見她站着不動,過去一看,見一只黑蠍搖擺着尾躲入石洞之中,她垂着眼,一聲不吭。

他将腰間箭囊擱在地上:“這是沙蠍,沒有毒,況且它們晝伏夜出,白日裏多半在歇息,不會到處亂爬。”

他倚坐在風岩上,拍了拍地上氈毯:“我守着你,快睡吧,等會天就熱了。”

“好。”春天點點頭,一夜行路,眼睛已是酸澀不堪,胡亂用風帽墊着睡下。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春天醒來只覺渾身沉重,喉間幹澀,腹內饑餓,再一看日頭高照,幾朵白雲被風牽拉着往東飄去。

一扭頭,見李渭倚靠在石壁上假寐,面容沉靜,腮邊垂落幾縷亂發,腮下是淡淡的青色,衣裳落拓,風塵仆仆。

他也很辛苦吧。

若不是因為她,他此刻應在甘州城陪着長留,享受父子親情。

莫賀延碛走起來實在辛苦,但若能早日到伊吾,也是值得。

她移開目光,見四周安靜,胡商們還未醒來,不遠處的的馱馬悉卧在陰處,輕輕籲了口氣。

一路為了行路方便,她都穿男裝,頭發只在頭頂攏成一束,盤成光髻,不着釵環,只用發繩縛住。

此時見衆人酣睡,春天跪坐在氈毯上,背對李渭,伸手将頭上的發髻拆下來,用一柄小梳,緩緩梳理一頭半長不短的發。

玉門之後,梳洗不便,這蓬黑發已然髒亂,幹澀枯槁,春天自袖間掏出父親留下的匕首,摩挲片刻,掐着青絲在手間比量,将青絲削去了幾寸,只留齊肩長短,堪堪能紮住一個矮髻。

她姿勢柔美,背脊筆挺,宛若對鏡裝扮。整理完頭發後,将氈毯上削下的縷縷青絲籠在手中,紮成一束,在沙地上挖了個小坑,将頭發埋進土裏。

這一番弄完,春天扭頭去穿戴風帽,卻瞥見李渭已然醒了,支起一雙長腿,酒囊在手,閑散擱在膝上,點漆雙眸,目光清明的望着她。

也不過一眼,電光石火的一瞬,兩人俱別開目光。

春天雙頰微燙,抿唇,聲如蚊吶:“大爺。”

他遞過水囊肉幹:“吃點東西,這兩天你吃的太少了,還是要多吃幾口,攢點力氣,不然會把身體累壞。”

她雙手接過食物,放在膝上,低着螓首,不言不語。

這兩日兩人生分不少。

李渭起身,撣去衣上沙土,整理護腕,背起箭囊,正要去喂馬,眼風掃過春天,低着頭,翻來覆去揉捏着自己的一片衣角。

他身形頓住,足尖挪轉,面對着她蹲下身,問:”怎麽了?”

春天擡眼輕輕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李渭尋思片刻,問她:“哪兒不舒服麽?”

春天搖搖頭,貝齒咬着柔軟唇壁:“沒有。”

他覺得她似有羞澀之意,不解其意:“想解手?”

她突然雙頰漲的通紅,耳珠泛粉,撅起嘴,有些憤懑的回他:“不想!”

“那到底怎麽了?”這回是哄孩子的聲調。

她皺皺眉心,唇線抿起,嘴角浮現個小小的漩渦,鬓邊濕汗閃動,嗫嚅道:“李渭...對不起...”

他揚眉,目光沉浮,唇邊浮現明朗笑意:“沒大沒小,之前是怎麽稱呼我的。”

春天心生別扭,含含糊糊:“李渭...你別生氣。”

李渭謀劃有度,兩人的水糧完全足夠走出莫賀延碛,但春天把自己的食物分給老騾後,便自虐般的減了自己的份額,李渭不許,反倒逼着她比往常吃的更多一些。

他倒不兇,只是用沉靜的目光壓迫她,那雙漆黑平和的眼裏,隐隐有懾人的魄力。

春天只覺在這樣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是我太為難你了。”他看着她消瘦的面孔,像一尾脫水的魚,輕輕嘆了口氣:“我不生氣,我知道這幾日很辛苦,這莫賀延碛走的久了,會讓人心生絕望,連男子都尚且忍受不了,何況是你。”

她抱住雙膝,心中清楚這段路程的耗時,仍是忍不住問他:“還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還有兩三日到野馬泉,野馬泉有綠洲清泉,景色優美,我們可以在那歇整一兩日,過後還有三天的沙碛,再往後,可見牧民的牧場,這就到了伊吾地界,可見人煙。”

春天動動嘴皮子,松了口氣,點點頭。

李渭在她身旁坐下,把酒囊遞給她:“碛路難熬,要不要來一口酒?”

李渭的酒囊不大,陳舊的石青色,看的出是多年舊物,出玉門關後,春天時不時能看見他抿上一口。

她在家也喝過一兩次果子酒,味淡酸甜,幾下猶豫,接過李渭酒囊,手心攏聚成窩,淺淺倒了幾滴在手心裏,送至唇邊。

濃郁酒氣撲鼻,微濁,春天斂眉聞了聞,顫顫伸出一點粉嫩香滑舌尖,小心翼翼在掌心沾了沾,在嘴中品咂,只覺有點點辣。将剩餘酒液吮吸入嘴,頓時一股辛辣火熱,沿着舌尖,火燒似的傳入喉間。

她被酒氣蒸嗆,雙眼生潮,望着李渭。只見他目光阒黑,收走酒囊,抿了一口,喉頭滾動,淡聲道:“這可是我的不對,忘了這酒太烈,不适合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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