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肉苁蓉

李渭出現在春天面前, 已是衣裳整齊,頭發微濕,身上散發着泉水的清涼之意。

見春天抱膝坐在火堆前, 低眉順眼的藏着腦袋,一頭綢子似的黑發瀉在肩頭, 遮住了大半張臉。

時下風俗, 女子好胭脂, 好發飾,無論中原胡地,都以雲鬓高髻為美, 簪花, 戴步搖,行走之間鬟佩叮咚,盡顯女子柔美之姿。她這樣短的發, 若再扮回女子,連最簡單的發髻都梳不起。

這也是離經叛道, 灑脫肆意的少女。

李渭在火堆旁坐定, 投下紅柳枯枝,桔色火苗哔啵濺起一蓬火星, 紅柳枝獨特的微香彌散在這火光之中,他微微瞥了她一眼, 見少女拘謹的埋着頭,只能見她光潔的額頭和一雙秀美的眉。

春天雙靥被烘的紅燙, 只覺內心慌慌張張, 兩人不言不語,直坐到月色高懸,才熄滅火堆, 往營地而去。

胡商們已然熟睡,發出長短不一的鼾聲,有一人卧在地輾轉,聽見紅柳後李渭兩人一前一後回來,離去這許久,不知做什麽勾當,暗地呲笑一聲。

營地的火已然熄滅,撥開餘燼,裏頭是暗紅半熄的紅柳枝,李渭再投入一把芨芨,又将火勢燃起。

地上的沙土已被烘的暖和和的,春天眼神游離,偷偷瞄了眼李渭,見他又舉着酒囊細抿,神态随意,悄悄将自己藏在氈毯中,閉目睡去。

氈毯裏的少女很快就陷入熟睡,長發未束,露出一縷黑鴉鴉的青絲在氈毯外,她身形纖細,蜷身而眠,不過是氈毯裏小小的一捧。

李渭喝過幾口酒,也抱手倚樹,支起長腿,默默的閉眼睡去。

不知今夜何人入夢,夢裏天地又是怎樣的一番顏色。

這是出甘州城後,春天睡得最安穩香甜的一覺。

水岸邊一片連綿紅柳,這時節樹頂俱已挂上一嘟嘟一叢叢粉花,色若胭脂,豔若桃李,朝霞之下,嫣紅鮮綠,碧水青天,景致分外動人。

胡商們讓牲畜們在水邊游走覓食,馱群的駱駝喜歡啃食紅柳嫩枝,駱駝們沿着紅柳林,一路啃食而去,簌簌的紅柳花砸落在地。

春天是被駱駝啃食的窸窣聲吵醒,掀開氈毯坐起,只見身周落了滿地粉穗,頭頂花枝晃蕩,隐約可見駱駝的齒牙在其中咀嚼。

她翻身起來,火燼已冷,見天光大亮,朝霞褪去,時辰已是不早,胡商們不知去向,不遠處的水邊坐着李渭和老叩延,一個打磨箭矢,一個抽着煙槍。

地上擱着幾個烘熟的鳥蛋,原來只有她一人貪睡晚起,這一覺香甜,極其舒适,因知道今日都消磨在這野馬泉,于是春天也懶洋洋的收拾氈毯,去水邊洗漱。

李渭見春天一身回纥紅衣,窄袖長袍,束腰鹿靴,笑顏向兩人招呼問好後,奔向水邊撩水。

碧水似鏡,紅衣如火,斯人勝玉,這莫賀延碛,曾遇到過一撥又一撥的旅人,有鮮豔,有灰暗,面前這一幕的鮮活之氣,惹人心動。

”年輕真是好啊。你瞧這小女郎,嫩生生的多讨人喜歡。“老叩延磕了磕煙槍,呵呵笑,“哪像我們這種糟老漢,眼花又耳背,牙也缺,皮也皺,人人都看着嫌棄,次次回家,我那老婆子總要指着我罵,你這怎麽還不死。”

李渭笑道:“叩延家族俱是白膚藍眼,容貌殊色,您年輕時,可比令孫不逞多讓。”

“哼哼,他可比我差遠了。”老叩延回憶起年輕時的情景,喟嘆道:“可惜青春已逝,幾十年如彈指,哪裏想一轉眼什麽都快沒了,什麽也沒做,只領了大半輩子的路,半截身子已入土,就等着睡棺材了。”

”有一時痛快,得一時痛快。“李渭道,”人人都走這條路,誰也不能長生不老。“

“甚是。那些求密藥的,求永生的,最後死的都早,還不如我輩,安安穩穩到老。樓蘭、胡狐、精絕這樣的古國,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說什麽長生不老藥,還不都是一場笑話,嘿,這也有人信。”

李渭亦是點頭,西域小國更疊頻繁,毀榮皆在一時,常有謠傳各地有返老還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秘方,惹得無數人前往尋找。

春天梳洗完畢,回去果腹,剛坐定,後頭來人柔聲喚她:“春天妹妹。”

原來是郭潘。

他換了一身綠衫,很是斯文,殷勤替春天取水遞物,在春天身旁坐下:“妹妹睡得可好?”

春天點點頭:"挺好。“

這些日子他對人熱絡,若春天一人獨處,總要上前來說幾句話,春天按捺心思應付幾句,這兩日他越發殷勤起來。

他挨的很近,春天覺得別扭,略略錯開身子。

”別動。“他溫柔道。

春天只見他伸手往自己頭上探去,唬了一跳,向後退開,郭潘遞來一縷紅柳花蕊,撚在他指尖,笑意盈盈:”女郎這容貌,柳花都黯然失色。”

春天覺得他語氣親昵,蹙眉:“多謝。只是不敢勞煩大爺幫忙,你說一聲即可。”

“小丫頭。” 他伸手去碰她的肩頭,一尾木箭擦着郭潘衣袖,叮的一聲射在地上,兩人俱吓了一跳,春天見李渭站在不遠處,面容肅然,目光冷凝,心下一松。

“李兄。”郭潘作揖,目光坦蕩。

“本想射只鳥兒解饞,不想技藝生疏偏了徑,吓到李兄,多有歉意。”李渭唇角卻扯出一絲笑,收了箭,“正好有事要尋兄臺說話,請兄臺借一步說話。”

春天見兩人轉去一側,低語幾句,兩人俱是先後瞥了自己一眼,而後郭潘聳肩溫柔笑笑,轉身離去。

李渭說完話,折身回來,看見她臉色有些惴惴的,笑道:“沒什麽事情,幾句閑話罷了。”

他問她:“餓不餓,我再去給你弄點吃的?”

春天搖頭。

正說話間,沙丘後一陣喧鬧聲,是外出的胡商們興高采烈的回來,人人身後背了包袱,鼓鼓囊囊裝了滿包東西回來。

叩延英興高采烈,見了李渭兩人:“來看看我們找了什麽好東西。”

原來胡商們見野馬泉附近草木茂盛,在沙地見尋覓一番,竟在一片沙坡上找到滿地生長的鎖陽和肉苁蓉。

肉苁蓉喜沙耐旱,通常和梭梭同生,是沙碛裏常見的藥材,多年生的肉苁蓉粗壯高大,藥性極佳,鎖陽只在沙漠湖澤附近生長,牧民們常撿送到藥鋪販賣,這種草藥價值不菲,很是值錢,若販賣到南地,價錢更要翻上一番。

莫賀延碛人跡罕至,野馬泉泉水滋養地脈,肉苁蓉和鎖陽采之不完,衆人都挑了那經年上等的采摘,實在抱不下才返回泉邊。

春天本想上前去觀摩一番,攔住她的腳步:“你去看看馬兒,牽着它們去吃草。”

“追雷已經領着去了。”春天不明所以,疑惑的看着他:“是什麽東西,我不能看看嗎?”

他一時犯難,不知如何解釋,見胡商們已到眼前,怕男人們有些放肆言語,徑直将她衣領一提,推向水邊:“去水邊撈幾條魚,中午我給你做魚脍。”

春天哦了一聲,悶悶的往水邊行去,半路回頭又看了李渭一眼,見他站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別走遠,就在岸邊撈就可。”

她嘟起嬌嫩的唇,一甩頭,不理他。

胡商們将東西從包袱裏撿出,逐一挑揀,放在地上晾曬,興致勃勃:“這可都是經年滋養的上佳好物,壯/陽最佳,曬幹後販到江南一帶,那些煙花之地,富貴人家最看重這些,一兩藥可比一兩金。”

“男人麽。若是不威風,還怎麽當家做主。等會再去找找,興許還有更好些的。”

叩延英跟着衆人:“這東西要咋吃?好不好吃?苦不苦"

胡商們俱笑道:”晚上炖一鍋嘗嘗,小叩延,你還沒成親,還不到吃這個的時候哩。“

叩延英撓撓頭:“小爺我還不稀罕吃呢。”

行走在外,商隊們大半都是男子,說話間多數有些葷素不忌,李渭聽到衆人說話,望着遠處紅衣少女嬉水身影,索性與胡商們席地而坐,将匕首從袖間掏出,擱在膝上,與衆人道:“身旁還有女子,請各位兄臺體諒一二。”

“好說,好說...哈哈哈”胡商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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