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太平奴

胡商們此日在野馬泉休整駝隊, 補充水源,商量歇過此夜,動身西行。

野馬泉後, 再有三天的碛地即可出莫賀延碛,複行兩三日, 就到了伊吾地界。

胡商們食了幾餐河鮮, 終是思念肉食, 見水面野凫曳水,軀體笨拙肥碩,動了食興, 知道李渭随身攜箭, 身手了得,可以一試。

叩延英跟着李渭射殺水鳥,李渭教着他站姿握箭, 兩人在水邊習射,春天和老叩延在岸邊拾柴, 見兩人俱是身姿優美, 雙腿筆直,攮臂開背, 又見水面如鏡,紅花綠岸, 鮮妍明媚,想着再行幾日就到了伊吾, 離甘露川不遠矣, 心頭舒暢,轉眼瞧見叩延英射中一只水鳥,正在那處哇哇大叫, 也禁不住微笑。

她伫足觀看片刻,瞥見叩延爺爺在一旁笑眯眯的注視着自己,目光大有深意。

春天心中一根絲線猶如被人曲指一彈,嗡嗡晃動不已,嗫嚅道:”叩延爺爺...”

老叩延的目光投向水邊兩人,嘿嘿一笑:“小娘子,你瞧瞧我那小孫子,怎麽樣?合不合你的心意?不是老漢自誇,我們叩延家百年上下才出了這麽一個乖順孩子,他在我們纡彌城,可沒少被路過的小娘子塞絹子,送帕子,連我們纡彌城主,都想收了他做女婿哩。”

春天頗不好意思的擺擺手:“叩延爺爺...我和叩延英相處融洽,是頂好的朋友..."

"哈哈哈...”老叩延抽了口煙,眯着眼,“是不是和李渭一比,毛躁的跟個潑猴子似的,上不了臺面,看不上眼。我也瞧着着李渭很不錯,沉穩溫柔,可堪良配。”

“沒有,沒有。“春天呼吸一窒,滿臉漲的通紅,手足無措,心頭驚恐,“叩延爺爺,沒有...我沒有這個意思...您說錯了。”

老叩延見她一副驚魂落魄的模樣,安慰道:“那就是老漢看錯了,胡亂瞎說,哈哈...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春天心內慌張,鄭重的點點頭,抱着手中的柴禾匆匆走開:“爺爺,柴火夠了,我生火去。”

老叩延見她急急走開的身影,嘿嘿一笑,搖搖頭。

李渭和叩延英一連射殺了七八只灰毛凫鳥,胡商們欣喜不已,當即燒水褪毛,将幾只水禽宰殺幹淨,肚裏塞了沙蔥、野菌、沙棘和一些漿果子,用湖泥封住,穿在紅柳枝上,架在火上炙烤。

禽肉肥美,油光滋滋,香氣撲鼻,衆人們圍着篝火而坐,聞得肉香撩人,去水邊折了一捧青翠的蘆葦葉,交錯編成圓盤,将肉托在蘆葦盤中取食。

鳥腹中塞的菌果已然被火烘出一包湯水,拍開封泥,滴滴答答的肉汁水汁淌在手上,又鮮又美,衆人食指大動,滿腹饞蟲,顧不得多說,大啖其肉,雖然少酒,也絲毫不影響衆人興致。

李渭見春天取匕首削肉,低頭慢吞吞取食,少言少語,誤以為她不愛此味,俯身在她耳邊道:“你若不愛吃這個,我給你烤條魚。”

她擡首看他,眼神似乎被蟄了下,搖搖頭,小聲道:“這個就很好,我很喜歡。”

跳躍火光照耀在她臉龐上,眉目清澈,他覺得自己看錯,只覺她雙頰若染了漫野紅霞,是比火光還要豔麗的嬌色。

他錯開眼,春天窘迫,複又低下頭去。李渭心中生奇,又悄悄的瞥了她一眼,風拂過少女耳邊的一縷碎發,小巧的耳珠猶如玉琢,卻沾染了濃郁的緋紅,且能看見那紅若滴血的耳珠上有一個小小的耳洞,若戴上明月耳铛,不知是如何的況景。

李渭收斂心神,聽見胡商們向他問話:"不知出了莫賀延碛,李兄要往哪條道去伊吾,是否要入星星峽?”

星星峽是伊吾門戶,也是西域咽喉,伊吾城有兩百駐軍在附近建燧守關,李渭在此地有故人,打算往星星峽去會舊友,因此點點頭:“我在星星峽有友人,要前去一聚,再回歸十驿入伊吾城。”

胡商們互望一眼,又問郭潘:“不知郭兄往哪條道走?”

郭潘望着衆人,微笑道:“出莫賀延碛有紅柳溝上游,河入伊吾,我走此道。”

聽得兩旁如此說道,胡商們點點頭:“我們一行人在外盤桓許久,在莫賀延碛又一路耽擱,昨日商量,打算走下馬山這條道,可早些到伊吾城。可惜啊...若大家各有打算,咱們出了莫賀延碛就要各行其道,分道揚镳了。”

下馬山是入伊吾的一條山道,道路隐蔽,極其難行,極少有人行此路,但這一路人煙稀少,沒有關卡障礙,出了山道就到了天山南麓,往突厥、西域、黠戛斯各境都便利。

胡商們又嘆:“這莫賀延碛不過短短幾日,卻算是共患難同進退,也算是生死之交,眼下就要各奔前程,離別在即,還有些不舍。”

李渭知道他們偷運大黃,一路掩人耳目,自然不會走常道,也不點破,當下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有緣自得再見,興許到了伊吾,還能和各位重逢。”

“正是,正是。”

有通音律的胡商捏起蘆葦葉,斷斷續續吹出一曲西域謠樂,郭潘識樂,随手撿了一根紅柳枝,在一塊硿硿作響的黑石上随樂敲打,兩樂相合,映襯黃沙冷月,鏡湖綠草,清寂又哀怨。

飽腹之後,衆人收拾器物,玩笑幾句,紛紛擇地休憩。

深夜時分,篝火漸暗,微微火光中,一股淡淡香氣蒸騰而起,袅袅散于空中,酣睡的衆人翻了翻身,連鼾聲幾要停止。

有人窸窣起身,踢踢身邊沉睡的人,嘴角綻出一縷笑意,去馱群中牽自己的馬。

馱群裏的駱駝溫順的閉目假寐,被驅趕着站起身來,來人用匕首在那軟白包袱上一劃,內裏一讨,果然掏出一包茶香油紙包裹的大黃。

此人撚起一片,在鼻下嗅嗅,自言自語:”原來是湟水大黃,怪不得這般謹慎。“

他正要帶幾包大黃遠走,突見追雷從地上躍起,一聲輕嘶,那人紛飛的袖中寒光浮現,一柄飛刃藏于手心。

身後突然響起聲音:“郭兄。”

“原來是李兄。”郭潘回頭,見李渭立于自己身後,笑盈盈道,”這半夜三更,明日還要趕路,李兄如何不睡?”

“知道郭兄今夜要走,想送送郭兄。”李渭背着箭囊,抱胸而立,閑閑問道,“大家相逢一場,郭兄卻打算不告而別,還在篝火裏混了迷藥,這是不想見重逢的場面麽。”

“那李兄又如何醒着?難道和我想到一處去了?”郭潘作揖笑道,“此時不走,我擔心自己走不了。還是先走為妙。”

李渭上前:“急匆匆的,郭兄夤夜奔來,又要夤夜奔走,是打算去哪兒?”

“天下之大,總有可容人之處。”郭潘無奈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先入伊吾城看看。”

“伊吾城被突厥人攻了麽?”李渭道,“郭兄去伊吾投奔誰?伊吾龍家?還是突厥王?”

郭潘收斂臉上神色,慢慢站直身體,眯着眼,眼神冷漠:“我不懂李兄的意思。”

“你和黃三丁,把突厥人引入冷泉驿,殺了高昌使節,得了突厥人的賞,卻不随突厥人退走,反倒又混入商隊,又一路尾随我,入了莫賀延碛,要跟去伊吾。”李渭徐徐上前,抽出長刀,架于他肩頭,“都是無辜商旅,穿行沙碛,只求一家溫飽,你卻勾結賊人,草菅人命,于心何忍。”

郭潘哼聲一笑,手心翻轉,刀刃貼着身體,神色冷傲:“李兄這陣仗,是要替□□道?”

“如若你留下來,我也不必如此。”李渭轉動刀柄,鋒刃貼着他的頸項,”

“黃三丁已死,我今夜不走,待出了這莫賀延碛,這群私販大黃的胡商,也會将我圍殺在這沙碛裏,屆時李兄都不用親自動手,就能看見我魂喪大漠,身首異處。李兄很愛看熱鬧啊。”

“黃三丁知道胡商們的秘密,威脅胡商一路供給你們水糧,胡商們心懷憤懑,早想對你們動手,偏你和黃三丁起了争執,毒殺他,才随着我們一路至此。”

“原來李兄一路看戲看的歡快。我一介書生,手無寸鐵,倉皇出逃,難道坐等在這莫賀延碛被渴死,被害死?”郭潘笑道,“黃三丁只是我的仆從,為我而死,也理所當然。“

他慢悠悠撣撣衣袍上的灰土,伸指将李渭的刀別開:“我這一路行來,李兄對我的百般示好不理不睬,我知道李兄不愛惹事,只想袖手旁觀,壓根不想管這檔子破事,我做的這些也與李兄無關,只求李兄放我一條生路。”

李渭巋然不動,将刀鋒往下一壓,冷刃貼着脖頸輕輕一劃,頓時一股辛辣之感從刀下肌膚溢出,郭潘已摸到滿手的熱血,在月下攤開手一瞧,唇角抽動笑道:“好鋒利的刀,怪不得那群胡商不敢動你。”

“你有毒死黃三丁的藥。”李渭盯着他,半晌道,“這是獨出西域的藥,你壓根不是晉中漢人,你是西域人,你是誰?你勾結突厥,意義為何?”

“李兄真是見多識廣,還心系邊陲之事,你又是誰?我瞧你舉止投足,行步射箭,頗有軍中铿锵風範,李兄是軍士?” 郭潘衣袖抹去蜿蜒而下的血珠,笑道,“李兄屬于哪支軍重?河西還是北庭?”

兩人目光對峙,森然發冷,寒風刮過,衣袍獵獵作響。

郭潘目光閃爍,突然朝李渭身後點點頭,笑對李渭說道,“你的小女郎出來尋你了,她朝我們走來呢,你猜她若看見我們兩人這般,會說什麽?“

李渭立住不動,冷聲道:“她也吸了藥氣,不可能醒來。”

郭潘見他神色有一瞬間的的變幻,盈盈笑道:”是麽,你對她還真是關照有加。“他偏首,突然舔舔自己的唇角,聲音風流魅惑:”女人的滋味很好吧?特別是這十幾歲的女孩兒,肢體柔韌,體香馥郁,細腰盈手可握,昨夜裏我看你們兩人暗地裏出去,野合之趣,真是羨煞我們一衆旁人。”

李渭手腕一沉,寒刀一削,目淬冷光,聲如凍石,已動了殺機:”殺你之前,我也不介意割下你的舌頭。”

郭潘身形顫了顫,只覺頸間劇痛,有汩汩液體流淌入衣內,知道自己惹怒了李渭,無所謂的笑笑:“等她走上前來你再割,豈不痛快,就怕吓壞了這嬌滴滴的小娘子。”

郭潘揚手道:“春天妹妹,這小玩意送你。”

他話音未落,瞬間變了臉色,滿面寒意,糅身後仰,袖間寒光一閃,一柄飛刃擦過李渭身側,咻然朝身後射去。

李渭收身,急急後退,一個反鹞翻身,抽身揮刀,寒光乍閃,刀氣如虹追着那枚飛刃,兩下撞擊,咯叮一聲,兩下射入沙地。

面前沙土空蕩,叢草瑟瑟,哪有少女身形。

李渭心知春天此刻定然還昏睡着,只是心內斷然不敢冒險,心下松了口氣,回頭見郭潘從地上躍起,抽鞭縱馬而去。

他冷哼一聲,不慌不忙,眯起雙眼,搭起弓箭,攮臂對準郭潘,拔弓一射,利箭破入肩頭,郭潘措手不及,吃痛跌下來馬來。

郭潘從馬上跌下,正俯在地上掙紮,滿面灰土,衣上染了斑駁血跡,形容狼狽,他捂着傷處,盯着李渭徐徐上前,目光憤恨:“李渭,你我無冤無仇,你又為何逼殺我至此。冷泉驿的那些商人,都是被突厥人所殺,與我何幹,我殺的,不過是那幾個高昌使節。這兩日在野馬泉,我也沒有對你們下手,否則你們一行人,早已死過十回八回。”

李渭淡然道:“聽聞高昌使節在冷泉驿火燒之前已死,屍首置于庭院,擺成山型,這是高昌殉葬的儀式,你是高昌人?”

郭潘咬牙,片刻頹然道:“我出自高昌王庭。”

李渭了然:“據我所知,高昌雖然親近突厥,但為防長安忌憚,每一位高昌王都會送數位王子入長安充當質子,這些年寄養在長安的高昌王子陸續返回,只剩一子,民間呼之太平奴,聽說這位質子是高昌王和歌姬之子,身份低微,無足輕重,早已被高昌遺忘。如今高昌王有意親近中原,是高昌王和長子合謀之意。太平奴在長安生活了二十多年,心內對高昌多有怨怼————你此番勾結突厥殺了高昌使節,是要回去反你的父親和兄長吧。”

郭潘桃花眼微眯,眼神卻是冷銳無比:“你說的不錯,那年高昌被突厥脅迫圍攻伊吾,長安愠怒,我父王兩方都要讨好,急匆匆将尚在襁褓的我送往長安,取名太平奴,有媚人之意,我名叫曲歌,是高昌王的第三子。”

李渭嘆道:“你一個高昌王子,竟淪落到如此地步。”

郭潘聞得此言,萬千情緒上湧,氣血翻騰,半晌不語:“我逃避我兄長追殺,萬般無奈,才出如此下策。”

“但你要投靠突厥王,反高昌,無異于殺雞取卵,自尋死路,即便借了突厥之勢登上王位,也等于毀了你父兄多年經營手段,你也只不過是一個傀儡,高昌很快就會被滅。”

郭潘臉色有瞬間的扭曲,很快恢複正色,冷淡道:“你如何篤定我不行?就如我父王一般,就因為我是歌姬之子,從未對我有過任何中肯?”他不屑哼聲,“我偏要證明給所有人看看。”

李渭見他模樣,嘆氣:“你是高昌王子,不該死于我這草民莽夫之手,我只傷你,不取你性命,你走吧。”

他給郭潘指引方向:“只要你能走出這片沙碛。”

郭潘見李渭折回野馬泉,步伐鎮定,背影高大,頭上一輪銀月高懸,拔下肩頭箭羽,箭頭只是紅柳木削尖而成,知道李渭手下留情,扔下帶血箭頭,上馬往前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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