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質
平日裏蘇墨秋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頗為寵溺放任,只要不是有損門風的事情,對于蘇承宣的要求他基本是有求必應。更別說給他錢了。
是以蘇承宣從來沒見過自家二哥發火的樣子——別說大發雷霆了,就連他語氣稍微嚴厲一點是什麽模樣,蘇承宣都沒有見過。
……所以,沈慕安忍無可忍之下的舉動,對蘇承宣的“刺激”可想而知。
蘇承宣先是一愣,而後當即哭喪着臉抱住沈慕安的大腿,佯裝一副痛哭流涕又痛心疾首的模樣道:“二哥我錯了,二哥別生氣傷着了身子……”
沈慕安忍了忍,總算沒把這個不靠譜的家夥一腳踢開,他輕咳了幾聲,道:“你又幹什麽好事去了?竟然伸手就要三百兩白銀?”
“我……”
沈慕安的眼神讓蘇承宣輕輕嘶了一聲,随後心虛地挪開了目光。
“二哥你放心,我不是幹壞事去了,吃喝嫖賭我一概不沾……”蘇承宣連忙給自己辯白,“我就是、我就是前日去了建寧王府上玩,正巧碰見王爺在看蹴鞠,他見我來,就讓我跟他賭一賭,到底哪一支能贏,然後……”
出于心虛,蘇承宣的聲音越說越小。
“然後你就輸了,嗯?”
“差、差不多吧……”蘇承宣低頭搓了搓手,“賭約也就、也就三百兩白銀……”
“荒唐!”沈慕安喝道,“王公貴族和朝中官員賭博為樂,成何體統!”
蘇承宣被他罵得心尖跟着顫了幾顫,險些汗毛倒豎,暗自心想今日二哥怎麽這麽大火氣。
“我我我、我知道錯了……”蘇承宣變着法打算推脫責任,“可是、可是二哥那不能賴在我一個人身上。他是王爺,陛下的堂兄,我我我一個度支部小小侍郎,我也惹不起他,是不是?”
“歪風邪氣,”沈慕安道,“賭博一旦成瘾,後患無窮,絕不能開這個先例,就算他是王爺,你也不能答應。你既在度支部任職,也該知道三百兩銀子可是普通人家數年都難以積攢的家底!你覺得你只不過是玩了個游戲,可傳出去了,你讓各級官員怎麽想我大魏?又讓那些饑寒交迫的人怎麽想當今朝廷?”
“……”
蘇承宣被沈慕安罵得一點脾氣也沒有,全程除了低頭揣手一句話也不敢接。良久之後等到他确認沈慕安确實說完了,這才低聲下氣道:“二哥我知道錯了,我我我、我下次肯定不敢了。”
“但但但是,這個錢我——”
“你還惦記着錢?”
“不不不不,”蘇承宣立馬擺手,“不惦記,不惦記了,二哥保重,二哥好好養身子,我先走了,我不打擾。”
說罷,跨過門檻之前還不忘回頭朝着沈慕安抱了抱拳。
“保重!”
沈慕安望着蘇承宣的背影,搖了搖頭,頗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蘇墨秋這人,平日裏就是這樣當哥哥的?
蘇承宣好歹也是度支部的在任官員,一天天眼裏沒有別的,就知道惦記着錢。這樣的人,如何能夠擔當大任?
沈慕安原本想着借此機會摸清究竟是哪些人屬于蘇墨秋的“黨羽”,現在看來這個計劃還得建立在搞明白這些人的性格特點上。否則難保不會再次鬧出來什麽烏龍。
他這樣一想,叫來了馬車便要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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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墨秋前腳剛踏進宮門,霍文堂就開始跟着他後頭,幾乎可以說是寸步不離。大概是有了上一次刺殺的經驗,霍文堂生怕再從角落裏冒出來哪個刺客,要取陛下的性命。
蘇墨秋想告訴他,應該不會了。
宮中自從昨夜過後便開始戒嚴,那些疏漏的侍衛們也全都被白鷺閣停職調查,現在的守衛人數差不多是之前的三倍之多——更何況,蘇墨秋知道蘇硯此時此刻八成在皇宮某個隐秘的角落裏僞裝成了太監或是侍衛,保護着他的安全。
“陛下,這是今日的奏折,”霍文堂捧着厚厚一沓奏疏進了門,發現蘇墨秋也不落座,“陛下,可是這座椅——”
“……沒什麽沒什麽,”蘇墨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鼻子,想起來了沈慕安的警告,“就是坐久了有點難受,起來走走。”
他要是真敢堂而皇之地坐上龍椅,估計沈慕安不用等到及冠禮了,現在就可以叫人把他拖出去斬了。
霍文堂耐心地給蘇墨秋研好了墨,又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侍奉。蘇墨秋沒那個拿起朱筆批閱的膽量,于是道:“身上有些乏了,你念念這些折子吧。”
“是。”
霍文堂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最上頭的一份奏疏,清了清嗓子,念道:“臣魏歆謹奏陛下,丞相蘇墨秋似有結黨營私之舉,圖謀不軌之心,臣——”
“停,打住打住,”蘇墨秋道,“罵丞相的,你就不用念了。”
他自個兒心裏有數。
“那……”霍文堂頓時尴尬道,“陛下,那就沒有折子要念了。”
明光殿內的空氣頓時凝固,蘇墨秋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第一次體會了一番何為“如鲠在喉”。
“……你、你就……”蘇墨秋擡起手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動作,“就放先放那吧,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陛下,”門外的小宮娥道,“丞相大人觐見。”
“丞……”蘇墨秋立刻叫了霍文堂回來,把桌子上的一沓奏折抱到了霍文堂懷裏,“藏起來藏起來,別讓他看到,快快快……”
兩人一陣忙活,可惜偏偏還差最後一本塞不進古籍裏。情急之下蘇墨秋管不了許多,幹脆将那一本奏疏揣進了懷裏。
霍文堂知趣地先行離開了,蘇墨秋發現沈慕安面色不佳,暗自倒抽了一口涼氣,小心翼翼道:“陛下怎麽了?”
“你弟弟不錯,”沈慕安道,“貪財逢迎,你這個丞相當得也值,親朋好友都能官居要職。”
“陛下見到了蘇承宣?”
“不僅見到了,你那個好弟弟還張口就問朕要錢,”沈慕安望向蘇墨秋,“怎麽,你是覺得丞相一年的俸祿還不夠麽?”
寥寥數語,蘇墨秋便猜到了事情始末,他反而從容道:“蘇承宣并無不良嗜好,從未浪跡青樓楚館,也從未貪污受賄。他雖然有些貪財的小毛病,可在度支部任職的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賬目從無差錯,這些足以證明,他能夠勝任此職。所以微臣覺得這項安排并無不妥。”
“可他是你的手足兄弟,”沈慕安道,“如果朝中皆以家世出身排資論輩,作為官吏升遷的基礎,那麽青年才俊将永無出頭之日。任人唯親,終是弊大于利。”
蘇墨秋對于沈慕安能夠考慮到這一層并不惱火,反而很是欣慰。他知道身為帝王,沈慕安能夠如此已是難得。
不過眼下要緊的還是盡快掃除疑慮。蘇墨秋平靜對道:“可微臣覺得這是舉賢不避親。”
“陛下,微臣可以在此向陛下許諾,若将來有人能夠比蘇承宣在度支部上做得更好,微臣一定立即讓他退位讓賢,絕不猶豫,”蘇墨秋道,“陛下若是害怕微臣反悔,今日便可立下诏書為證。”
沈慕安也沒有想到蘇墨秋會是如此态度,他隐約于此刻聽見了方才還十分篤定的某種觀念崩裂的聲音。
靜了片晌,沈慕安覺得要想引出此人的真情實感,還得用他平日裏關系不甚親近,甚至相看兩厭之人來試探一番。
“對了,還有一件事朕要同你說,”沈慕安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此次刺殺,除了背後主使居心叵測之外,宮內外負責禁衛的人同樣亦有渎職之嫌。墨雪衣身為副都統,負責平城事務,自然難逃其咎。不罰,不足以安人心。”
“陛下此言當真?”
“朕不會妄言輕動。”沈慕安望着他,期待着蘇墨秋的回應。
“陛下,恕微臣直言,微臣不贊成此舉,”蘇墨秋道,“據微臣所知,墨雪衣此人對陛下忠貞不二,且為人正直清廉。”
“墨雪衣和齊泓是少年同窗,”蘇墨秋又道,“齊泓被微臣正法之後,他昔日親朋好友悉皆避而遠之,有的甚至為了撇清關系,上書要求微臣将齊家餘下的家眷一并處死。唯有墨雪衣一個人,拿着自己的俸祿,照料了齊家的人,還幫着齊泓收殓了屍首。”
“這不是恰好說明他同齊泓此人關系匪淺,”沈慕安注視着蘇墨秋的眸子,試圖從中找尋道此人的破綻,“齊泓因你而死,你應該對他餘下的親友分外小心謹慎才對。”
“陛下,這一切恰恰說明,墨雪衣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話到此處,蘇墨秋也不免動情,“齊泓不過他年少同學,他尚能如此相待。陛下若是對他以禮相待,他必定能夠為陛下赴湯蹈火、馬首是瞻。而且墨雪衣多年以來,從未有過貪墨之舉,家中依舊清貧如洗。陛下,微臣願用性命為此人擔保,他必定是國之重器。”
“更何況……”蘇墨秋緩和了聲色,又道,“更何況昨夜具體實情,有待查明。微臣竊以為陛下不該在一切晦暗不明之時,就下旨罷黜忠良。”
沈慕安一瞬啞然,無言以對。
算起來,方才的話,竟是他在固執己見地誤會蘇墨秋。
但是若是這一切都只是個誤會,那麽他沈慕安又算什麽呢?蘇墨秋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切切實實地為了北魏為了他在考慮,那他在這場群雄逐鹿的江山煙雨裏,又算是什麽呢?
一個多疑又自卑的君王?一個猜忌又敏感的小人?
沈慕安猛地搖了搖頭,強迫着自己甩去了方才的念頭。
蘇墨秋可不知道沈慕安如今在想什麽,他只知道他這位陛下瞧上去有點兒不高興。
……蘇承宣那個不懂事的家夥,肯定惹着沈慕安了。
“陛下、陛下?”蘇墨秋試探性地叫了幾聲,“陛下,微臣知道蘇承宣他确實有點小毛病,您放心,微臣有機會一定好好說說他。他嘛肯定也不會在意什麽的。”
“對了,”蘇墨秋又道,“若是陛下願意,不如和微臣一道去見一個人,如何?”
沈慕安恍然回神:“……誰?”
“齊泓的長姐,先帝的齊太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