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傅
蘇墨秋的喉結下意識地動了動,想說點什麽為自己辯白,可情急之下他竟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不錯,膽量一日比一日大了,”沈慕安邊翻看魏歆的奏折邊道,“如今都敢私自藏匿奏疏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魏先生的奏折,你都看了?”
“……這倒沒有,”蘇墨秋低着頭道,“當時霍公公只是給微臣念了個開頭,微臣就、就聽不下去了。”
沈慕安瞧着他笑:“你也有怕人的時候?”
蘇墨秋心裏覺着憋屈,心想就魏歆那樣死板枯燥的老先生,跟個教導主任似的,擱誰誰不犯怵?
不過這事要真的從頭開始算,也确實有他蘇墨秋一部分責任。
原因無他,蘇墨秋早就從大學畢業了,可沒想到來到大魏,又成了太子沈慕安的伴讀,每日等着太傅魏歆前來授課,呶呶不休地說一大堆之乎者也的“儒學經典”不算完,他還得站在一邊耐心地聽着。
這重來一遍“九年義務教育”的感覺可不好。
且不說魏歆從頭到尾說的都是些晦澀難懂的文言文,就沖每日得站着旁聽,魏太傅講多久他站多久,蘇墨秋就覺得實在受不了了。
蘇墨秋聽魏歆講課只覺得又累又困,甚至懷疑自己多年來的失眠會不會能就此痊愈。
和蘇墨秋的不耐煩不同,沈慕安倒是出奇地尊師重教,每日魏歆的課業都是對答如流,從無錯漏。因此魏歆對于這位太子學生,一直頗為滿意驕傲。
那時候的蘇墨秋看着沈慕安,覺得他跟他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課講成那個鬼樣子,蘇墨秋聽得腦袋都要炸了,沈慕安居然還坐得住?
所以日子久了,蘇墨秋就開始琢磨着應該如何“逃學逃課”。譬如說,謊稱自己身體不适,不能陪伴,或者讓蘇硯假扮自己,陪着沈慕安一塊上課。
……以及,慫恿太子沈慕安和自己一塊偷偷溜出去玩。
當時蘇墨秋為了萬無一失,甚至還叫上了蘇硯幫忙。然而後者卻兜頭給他澆了一盆涼水。蘇硯道:“你自己出去就成,別帶上人家。”
蘇墨秋坐在石階上,兩手随意地抱着雙膝,道:“不是,你不覺得這孩子也挺可憐的嗎?”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後深更半夜才睡,”蘇墨秋又道,“他才多大,十二三歲吧,頂多也就是一初中生。偶爾一兩次也就罷了,每天這樣子折磨,我看着都覺得難受。”
蘇硯冷漠打斷:“他是太子,日後便是帝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言下之意,這些都是他該受的罪。
“……不,你說他、他不困的嗎?”蘇墨秋沒想到蘇硯不支持自己,一時語塞,“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天天這樣子,也不怕生病。”
“再說了,小孩子就應該快快樂樂的長大成人,”蘇墨秋又小聲嘀咕道,“天天就知道學習學習,人都學傻了。”
蘇硯說什麽都不贊成,讓蘇墨秋死了這條“帶沈慕安一起出去玩玩”的心。
然而蘇墨秋哪裏是這麽容易就放棄的人?他還真撺掇着沈慕安跟自己一塊溜去廟會閑逛了一整天。
這一切自然瞞不過魏歆的火眼金睛,不過他不能直接處罰太子,結果就是身為伴讀的蘇墨秋挨了一頓痛斥,并獲得了太傅認定的“不學無術”“谄媚逢迎”八字評語,以及罰他抄書自省。
此後魏歆沒少找理由批評蘇墨秋,以至于蘇墨秋時至今日對此人還是心有餘悸。
“陛下,”霍文堂道,“魏太傅到了。”
“魏——”
蘇墨秋簡直要一陣心絞痛:今天是魏歆來給沈慕安授課的日子!他居然給忘了!
想起那次罰抄他就頭疼,兩手跟着也發酸,蘇墨秋打定主意絕對不能留在這裏讓魏歆逮個正着!
“……既然是太傅授課,那微臣不便打擾,微臣先走——”
沈慕安微笑着提醒蘇墨秋:“你現在頂着朕的身軀,能去哪兒?”
蘇墨秋:“……”
他總感覺沈慕安這家夥學壞了!明明劇本裏說這個階段的沈慕安是個隐忍不發的溫順小綿羊,怎麽會變成這樣?!
但蘇墨秋還是希望垂死掙紮一下,他道:“就說陛下龍體不适……”
“膽子不小,”沈慕安道,“如今連當面欺君都學會了,嗯?”
蘇墨秋再度無語:“……”
事到如今他也沒有別的辦法,蘇墨秋深吸了幾口氣給自己壯膽,而後道:“那就請魏太傅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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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歆跨進殿門的那一刻發覺自己眼裏的“三好學生”沈慕安正和某個不思進取的大魏丞相待在一起,便刻意移開了眼神,面色也跟着微微一沉。
蘇墨秋心髒跟着一顫,生怕魏主任下一句話就是罰他抄寫《禮記》全文二十遍。
“太傅早,”蘇墨秋拼盡全力地扯出來一張笑臉,“來,太傅請坐。”
魏歆謝絕了“聖恩”,輕咳了幾聲道:“敢問陛下的課業溫習得如何了?”
蘇墨秋當場無語凝噎,魏歆的課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過,哪知道這回要問他什麽?
沈慕安在一旁輕聲提醒:“上次太傅教的是四書中的《大學》,還有當今諸國局勢。”
蘇墨秋簡直欲哭無淚,這搞得他真的會一樣。
“朕給你起個頭,”沈慕安輕聲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有用嗎?他可是一個字都不會。
蘇墨秋尴尬一笑,道:“前幾日賊人入宮行刺,落水受驚,因而、因而未曾溫習課業,讓太傅見笑了。”
魏歆倒沒有察覺不對,他頗為理解地點了點頭,道:“賊人居心叵測,陛下應該保重龍體為上。”
蘇墨秋剛想松一口氣,不料魏歆又道:“既如此,那老夫便略問幾句西北諸國政務便是了。”
蘇墨秋還沒松出去的那一口氣頓時堵在了喉頭,只聽魏歆道:“方今西域一帶諸國林立,譬如這如今來平城的,便有南涼和西秦使團。陛下身為國君,當知兩國情況。”
“……”
沈慕安可能知道,但蘇墨秋這個“冒牌”天子可不知道!
蘇硯确實跟他說過,原作的世界觀屬于風雲亂世的那一種。還跟他詳細地描述了一番,比方說這北魏再朝北去是柔然,往西走依次是匈奴建立的夏國,兩支鮮卑後裔分別成立的南涼西秦等等。可是蘇墨秋哪裏記得住?而且這些國家除了南涼和西秦稍微有點存在感之外,基本都是作為沈慕安的經驗包了。
……是的,原作男主沈慕安走的是“一代雄主”的路線。他在位期間不僅北擊柔然,南破劉宋,還滅亡匈奴,收降南涼,攻入西秦。作者更是在番外明确表示,他被後世谥號武帝,廟號世祖。
縱觀文史,能獲得“武”字作為谥號的帝王,一般簡而言之就是,能打,非常的能打。
由于劇本後期沈慕安一統北方實在太過順利,再加上那些劇情跟蘇墨秋已經沒什麽關系了,所以他壓根兒就沒怎麽看。
自然也就記不住很多細節。
“……南涼、南涼乃鮮卑之後,”蘇墨秋盡可能地搜羅了腦海中那少得可憐的記憶,“其國君對西秦曾有收留之恩……”
魏歆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還有呢。”
還有啥?這問題蘇墨秋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魏歆等了一會兒,才确定蘇墨秋恐怕真的盡力了,他垂下目光,略有遺憾道:“陛下天縱英明,不該辜負這等雄才。”
一句話把蘇墨秋說得快要無地自容了。
蘇墨秋摸到了掌心的汗水,正想着說些什麽安慰魏歆,好糊弄過去,就聽見魏教導主任道:“陛下休養了幾日,正是應該活動筋骨的時候,老臣打算帶陛下前去校場射箭。”
蘇墨秋聽得眼睛差點直了:射箭?可可可……可他是個戰五渣啊!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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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衣服換都換了,還磨蹭什麽?”
蘇墨秋尴尬不已,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沈慕安的目光。他看着霍文堂和幾名太監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把彎弓,甚至懷疑自己拿不拿得動。
……事到如今,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蘇墨秋眼一閉心一橫,抓起來了那張弓,又攥了一只羽箭在手,頗有點視死如歸的架勢。
沈慕安無奈搖頭:“你拿反了。”
“……微臣這不是不會麽,”蘇墨秋摩挲着弓弦,哭笑不得,“別人說獻醜那是自謙,微臣只怕是實話實說。”
聽罷,沈慕安諷笑道:“你該不會拉不開弓吧。”
蘇墨秋費勁地将弓弦拽開一點弧度:“……還、還行……拉得動。”
然而他的左右手像是不聽使喚一般,剛拉開弓弦沒多久,蘇墨秋自己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那支箭就已然脫手而去,疲軟無力地倒在了校場的草地裏。
沈慕安:噗。
他想笑,但礙于天子威儀,還是以手掩唇,盡可能忍住了。
蘇墨秋一箭不成,還真被激發出來了一點争強好勝的心思了。他偏偏不信邪,唰的一下抽取羽箭就要再來一次。
再一次,再再一次,還是不行。
人體描邊大師好歹擊中了目标,只是不準,他蘇墨秋這是連靶子的邊都沒挨上。
一整個箭筒的羽箭很快就被蘇墨秋弄得只剩下兩三支了,他盯着地上東倒西歪的“戰果”默默無言地看了一陣,決定不和自己較這份勁。
魏歆全程旁觀,一直默不作聲,最後才道:“看來陛下的确龍體未愈,是老臣勉強陛下了。”
沈慕安則道:“你還真的一點都不會。”
蘇墨秋苦笑:“微臣沒事欺君罔上做什麽?”
嫌自己和九族命太長了?
沈慕安朝他招手:“過來。”
蘇墨秋頓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叫你過來你就過來,”沈慕安道,“朕又不會吃了你。”
說罷,沈慕安和蘇墨秋十指交疊,帶着他握住了方才那張霸王弓,拉弦如滿月,箭矢直指靶心。
蘇墨秋只覺得一陣疾風嗡地一下掠過耳畔,待他再一睜眼,只見方才的三箭齊發,箭箭直刺靶心,毫無誤差。
沈慕安收起了弓,淺淺一笑道:“方才皇上不過是随手玩玩,太傅不可當真。”
在校場另一頭的魏歆看不清遠處的具體情況,他望着靶子怔愣了少頃,才拜道:“陛下聖明英武,實乃大魏之幸。”
“陛下……”
沈慕安回頭,發現了同樣怔怔不知所言的蘇墨秋,道:“怎麽,這就看傻了。”
蘇墨秋悄悄對了對手指:“陛下,這進展……是不是有點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