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婆子這一聲吆喝如同驚雷,炸的顧君如有些頭皮發麻。自從前世周羨淵跳下懸崖之後,她腦海中無時不刻都在浮現他摔得七零八落的屍體。卻不想大夢重生,她竟然又可以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有血有肉、全須全尾的周羨淵。
顧君如有些激動,扭頭就要往外走。青霜見狀慌忙伸手拉住人,擰着秀眉勸道:“老夫人向來不待見二公子,娘子還是莫要摻和這些事了。一會奴婢去知會丹朱姐姐一聲,叫她出面處置便可。左右也不會是什麽大事。”
青霜這話說的尋常,顧君如卻越發的不是滋味。前世的周羨淵已然落的那般凄慘,重活一世,她又怎麽能袖手旁觀。
顧君如心中打定主意,面上卻不露分毫,只笑着說道:“如今阿姑和長兄都不在,家裏出事總歸不好。我姑且還算這府裏的半個主子,遇事總得出面做個主。”
青霜噘嘴,不情不願的道:“既是如此,那麽奴婢陪娘子一起去。”
青霜說着話便從衣桁上取下披風,仔細的給顧君如系在肩上。主仆二人簡單收拾一番,這便出了門。
春寒料峭,刺骨的北風迎面刮來,顧君如下意識緊了緊領口。察覺到娘子畏寒,青霜連忙上前幾步,替顧君如擋住回廊外側的冷風。
周家人丁稀薄,所居院落只有三進,橫窄縱深,布置的倒是十分雅致。望着周圍熟悉的一草一木,顧君如難免有種恍惚之感。若非有青霜伴在身側,她很難相信自己已經死過一場。
可偏偏人生就是這般荒誕難料,曾經遠去的人,眨眼之間又出現在了身側。那些故去的生命,也再一次變的鮮活。只可惜物是人非,很多東西都已經變的不一樣了。
按下心中複雜的情感,顧君如匆匆步行。半柱香過後,主仆二人來到前庭。尚未跨過月亮門,便聽見廂房裏傳出一陣朗朗讀書聲。
周家在沙縣地位尊崇,加之周老爺常年在京城為官,為博一方賢名,便從京城請了一位儒師,将自家一半的院落分出去開立了私塾。顧君如前世在周家生活了八年,從未見過傳聞中這位周老爺的面。倒是這私塾一直都開着,直至周家母子相繼離世,她也始終出資贍養着先生。
只是因這學塾裏的學子與顧君如年歲相仿,為了避嫌,她鮮少到前庭來。如今周羨淵出了事,她也就顧忌不了那麽多了。
行至門口,顧君如微微放緩了腳步。擡手整饬了一下鬓邊亂發,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儀态端莊的邁步進門——自前世與周羨魚成了親之後,她便成了這周府正經八本的少夫人。積年累月養成的習慣,不管到哪都得端着少夫人的架子。如今重活一世,分明年紀還只有十六歲。只是醒來的太過倉促,顧君如反倒将這些細節都忽略了。
見自家娘子這般少年老成,青霜微微揚眉,似是想說什麽,最終卻還是忍住了。
主仆二人穿過月亮門,尚且未看清院中的形勢,遠遠的便聽見有人激動的吼了一聲:“撬開了……裏面還有東西頂着門。”
“快快快,趕緊的撞開。”
話音落下不久,裏面便傳來很大的撞擊聲。顧君如心中一沉,連忙加快步伐。繞過漏窗牆,便看見許多身着白衣頭戴儒巾的學子簇擁在一扇門前。為首的兩個學子手中抱着一根粗木,正一下一下的撞擊門扉。
端看這氣勢洶洶的架勢,與其說他們是在撞門,倒不如說是攻城來的更貼切些。
顧君如行至院中,剛想開口問話,恰巧人群之中有一人眼尖,看見顧君如進院,連忙拱手上前見禮:“周……顧娘子,您怎麽過來了?”
看了那些鬧鬧哄哄的人群一眼,顧君如蹙眉道:“聽聞這邊出了事,我便過來看看。這裏究竟是怎麽了?”
此書生姓趙,乃周家外姓遠親。因着歲數大上一些,又與周夫人搭了些親戚,故在私塾裏擔任些管束之職。
往常周二公子出事,周家向來無人出頭。今日顧君如出面,趙書生便料定不妙。他向來心思活絡,極會維人。眼下見顧君如面色凝重,便笑着打圓場道:“也無甚大事,不過是同窗之間産生了幾句口角。待會将那二人抓出來,稍微勸解一番也就罷了。”
回首望了身後那群人一眼,趙書生笑道:“說來也是怪得很,阿淵這幾日脾氣越發的不好了。以前有人說他,尚且還能聽幾句,而今卻是半句都說不得了。”
趙書生語氣雖不鹹不淡,但話裏責怪的意思卻很明顯。顧君如觑他一眼,并未接話,目光筆直的望着那扇緊閉的門扉,等周羨淵出來。
往常在周老太面前編排周羨淵,總能落幾聲贊許。如今見顧君如神情冷淡,那趙生也自覺無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側身道:“這裏都是男子,吵吵嚷嚷可是亂的很。顧娘子不如先行回去,等會事情了結了,小生定會派人給娘子一個交代。”
顧君如仍是沒動,望着他道:“此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自然是公平公正的處理。誰錯了就挨罰道歉,一切都按照學堂的規矩來。”趙生答的義正言辭。
顧君如贊同的點頭,面上方有了點笑容:“說的好。”
正當此時,那邊一群人終于撞開房門,如開了閘的洪水般一湧而入。屋內吵鬧了片刻,有幾個書生擡着一個人退了出來。那被擡着的人鼻青臉腫,雙腿短粗,肚子鼓得像扣了口鍋,并不是周羨淵。
趙生見這人傷的嚴重,連忙迎上前去,關切道:“怎麽回事?”
那人疼的嗷嗷直叫,宛若殺豬一般:“周青那個狗娘生的,他竟然砸斷了老子的一條腿!”
正當此時,那屋內又湧出一批人來。這些人推推搡搡,五六只手緊緊的鎖着一個少年。
觀其身量,這少年大概只有十一二歲。與身後這群學子相比,他的身體顯得異常纖細柔弱,一雙劍眉像擰麻花似的緊緊擰在一起,臉頰上有幾處擦傷,嘴唇卻始終倔強的抿着。
這便是十三歲的周羨淵,因常年吃不飽飯,發育的始終比同齡人晚。與前世相比,他的性格陰沉許多,也并不愛笑了,眉眼中的憨厚隐去不少,目光中隐隐帶着恨意。
顧君如卻無暇顧忌其他。再一次見到活着的周羨淵,她心中有些激動,甚至不顧身份的走上前去,伸手推開了那些綁着周羨淵的學子。
周羨淵歷來不受待見,周老夫人不拿他當人,連帶其他學子也輕視他。今日他與同窗産生龃龉,這些人本打算趁機教訓他一番。豈料還沒等動手,便被突然出現的女子阻止住了。
這些人不識得顧君如,但見她生的貌美如花,個個不由得心旌蕩漾。
青霜見狀不對,連忙閃身上前将顧君如擋在身後,口中喝道:“放肆,不得對我家娘子無禮。”
趙生聞言也覺得不妙,連忙上前擋在青霜身前,同一衆學子說道:“此乃周老夫人養女,周大公子的……義妹,煩請諸位客氣一些。”
聽聞顧君如身份,這些人震驚有之、恭敬有之,态度油然端正不少。
周羨淵目光複雜的看了顧君如一眼,一側拳頭緊了緊,最終還是無聲的低下了頭。
因着顧君如出現,衆人光顧鬧哄哄看美人,一時無暇顧忌躺在地上的傷號。那人眼下斷了一條腿,動一下都困難,只得抻着脖子嚷嚷:“哎哎我說諸位,都別光顧看美人了,再不管管,在下這條腿怕是就要廢了。”
趙生這才扭頭吩咐旁人:“先将錢公子擡回去醫治。”
那位胖墩墩的錢公子被人攙扶起來,坐直了上半身,尋出一柄扇子搖了搖,意味深長的看着趙生:“你待如何管教這狗娘養的?”
“你說誰是狗娘養的?!”聽到這個詞,周羨淵猛然擡起拳頭,怒氣沖沖的對着那人砸了過去。
趙生見狀連忙上前阻攔住人,他的身量高大一些,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将周羨淵擒在手裏。
“周青重傷同窗,壞了學堂的規矩。一會我自會去通知周管家,叫他将周青扔送到後山去清豬糞。錢少,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本少若是一日腿沒養好,他周青就一日不得回學堂讀書。如此,才算公平。”
“那是自然,就依了錢少的意思。”
趙生與那錢少眉來眼去,三五句話便給周羨淵定了罪。顧君如在三步之外眼睜睜看着這一切,不由氣的猛火上竄。
先前那趙生口口聲聲說要公平公正的懲罰,她還信以為真。眼下親眼所見,方才知道這些人竟如此過分。
那廂錢少與趙生達成了協議,揮手命兩個學子将自己擡起來,大搖大擺的便要向外走。
顧君如轉頭看了周羨淵一眼,見他垂頭喪氣的耷拉着肩膀,跟個沒娘的乞兒似的,心中登時一痛。想也不想的上前攔住錢少的去路,冷聲道:“慢着,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