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府的點心好吃歸好吃,吃多了也覺得撐人。顧君如抱着肚子在院裏來回溜達十多圈,方才覺得那股脹痛消去一些。
正打算回房躺一躺,便見緋檀端着小幾從門外進來,歡歡喜喜的同她道:“今晚加菜,有娘子最愛吃的鹿肉火腿。”說着話掀開食蓋,果然飄出了一陣肉香。
顧君如捂着鼻子,強忍惡心趕緊揮手:“快快,拿走拿走。”
“這是怎麽了?”緋檀疑惑。
青霜一手攙扶着顧君如,一面幸災樂禍的解釋:“方才在夫人屋裏貪嘴,吃撐了。”
“啧啧。”緋檀頗覺可惜,轉頭就要将那一桌子好菜端走。
顧君如靈光一閃,連忙叫住緋檀:“你等等。”
見緋檀聽話的停住了腳步,顧君如揉着肚子吩咐:“找東西把肉包起來,等下我要帶走。”
“娘子這是?”兩婢子不解,皆是目光疑惑的看向顧君如。
“難得這麽好的菜色,扔掉豈不是可惜。拿去喂狗也行啊……”顧君如似是在打什麽主意,勾起唇角露出個壞笑。
青霜忍了半天沒忍住,對天翻了個白眼。前幾日自家這位娘子舌戰群生,她還頗覺欣慰,以為她終于變出息了。豈知眼下竟又抽抽回來,也不知這樣跳脫的性子,什麽樣的父母才能生的出來。
雖然顧君如嘴上沒個正行,倆婢子卻也多少猜出點她的心思。
緋檀做事細致,仔細将桌子上方便帶走的菜色都包進油紙裏,用一根麻繩将油紙包捆起,最外面系了個活結。
掌燈之後,各房關了院門,都開始伺候主子梳洗歇息。趁着月色無人,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的跑出了君如小院,直奔學子們栖身的聚英閣而去。
周夫人雖不喜歡周羨淵,但對這些學子倒顯得寬厚。不光在住行上給予方便,每日三餐更是花樣豐富。
今晚府裏炖鹿肉,廚房撿那肉質上好的地方給周氏母子和顧君如各留一份,額外将一條鹿腿給授課的先生送過去,餘下的骨頭和湯則全部都送到聚英閣裏。
這些學子中多半都是家境貧寒人士,乍一見這鹿肉,竟然都瘋了似的。有人好說歹說央着趙生弄來一壇子酒,衆人便圍在聚英閣的書房裏大吃二喝。
顧君如貓着腰溜到窗下,透過燈火向屋裏張望,果不其然,并沒有看見周羨淵的身影。
冷眼睨了那群醜态百出的學子一眼,顧君如拎着紙包往屋後走去。
聚英閣的院裏種着幾棵丁香樹,初春乍發綠芽,月下長風拂過,枝丫搖擺,頗有些春日光景。
顧君如晃晃悠悠往前沒走幾步,遠遠聽見前方似有水聲。據她所知,這聚英閣後院有一口水井,走近一瞧,果然見月下站着一個瘦小的身影。
夜晚寒涼,那小小的人兒衣衫略顯單薄,赤着兩條手臂,正從井裏提水。在他腳邊,放着一個木盆,盆邊堆着七八件衣衫,從顏色樣式來看,應該都是學子們的校服。
真真是豈有此理,那群混小子貓在房裏喝酒吃肉,竟敢讓堂堂周家二公子替他們洗衣裳!
顧君如一時來了火氣,忍不住冷哼一聲。她這動靜不小,吓得周羨淵一個哆嗦,手裏繩子一松,好不容易才打上來的水竟然又滑落下去。
噗通一聲響,井邊水花四濺,濺了周羨淵一腿一腳。周二公子當即冷的一個哆嗦,沒好氣的道:“你這個……”
一回頭看見了顧君如,神情更加愕然:“……是你?”
“好阿淵,幾日不見,想阿姐了沒?”自動無視他那身上淋漓水漬,顧君如自來熟的拍了怕周羨淵肩膀。
“我想你個……算了。”沒好氣的拍掉顧君如的手,周羨淵冷着臉繼續提水。
那一桶水吃重不小,周羨淵胳膊纖細,費勁巴力好半天才将水桶拽出井沿。而後跌跌撞撞将水倒進洗衣盆裏,就着手便開始搓洗起衣衫來。
顧君如俯身蹲在周羨淵面前,見他一雙小手搓得通紅,忍不住将兩根手指伸進盆裏。
井水寒涼,甚至有些刺骨。顧君如忍不住叫了一聲,慌忙将手撤回來。
想到周羨淵如今還是個孩子,竟然就要遭受這般折磨。顧君如心理發酸,伸手将水盆拽到自己面前來,心疼的道:“水這麽冷,你快別洗了,阿姐替你洗。”
“別動。”周羨淵兀自低着頭,将水盆拽回原來的位置,仍是認真的搓洗。
顧君如拗他不過,只好乖乖的蹲着。未幾,忽然聽到周羨淵肚子裏傳出一聲極輕的響聲。看樣子,他晚上應該還沒吃過飯。
猛然想起自己手中就有吃食,顧君如連忙低頭将油紙包拆開,徒手捏出一塊鹿肉,殷勤的遞到周羨淵嘴邊:“張嘴,啊……”
周羨淵嫌棄的看她一眼:“你髒不髒。”
“溜出來的太急,忘記帶筷子了。”顧君如撇嘴,她好心好意來給他送吃食,誰能想到竟撞見這般慘狀,倆人吹着冷風,竟然連雙筷子都沒處找。
“我出門時才洗過的手,真的不髒。不信你看。”為了證明自己雙手真的幹淨,顧君如腦瓜子一抽,竟然直接将那塊鹿肉送進自己嘴裏。
一邊咀嚼一邊感嘆道:“嗯,真香。”
周羨淵氣的額角直抽,張了兩回嘴,卻是半個字都發不出來。
那鹿肉的香味從顧君如手中陣陣傳出,周羨淵聞到之後越發饑餓了,趁着低頭洗衣服的功夫,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幸虧顧君如良心發現,自己吃了一塊之後,馬上又捏出一片送到周羨淵嘴邊。
周二公子這回也沒空嫌棄這嫌棄那了,輕輕将顧君如手中的肉叼住,極其文雅的咀嚼起來。
見他總算肯開口吃東西,顧君如松了口氣。将手中的油紙包悉數放在井沿上,一一拆開,将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喂給周羨淵吃。
在此期間,周羨淵洗衣服的動作倒是沒停。眼見着就要入夜了,他得趕快幹完活,好回房間溫習明日要學的功課。
顧君如眯着眼睛,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周羨淵小小的、瘦瘦的一只,做起家事來神情專注,一雙細眉微微蹙起,薄唇緊抿,仿佛在跟誰置氣似的。
同樣是兄弟,周羨淵并不像周羨魚那般溫婉如玉。相反的,他劍眉星目、嘴唇削薄,面相看起來有幾分刻薄,眉宇之間仿佛陰郁着一層戾氣。
不過前世他倒是待顧君如極好,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總是憨憨的笑着,每每遇見就會喚她一聲阿嫂。
想起前世那些事,顧君如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前世的周羨淵性格憨厚耿直,便是後來被她那樣欺負,也從未甩過一次臉子。
為何眼前這個少年版的周羨淵,竟然這麽大的火氣?顧君如仔細想想,發現從她見到他的第一面起,就一直沒得過好臉色。
難不成是越小越抽抽?顧君如費勁巴力的回想前世,苦惱的發現她那時光顧着跟周羨魚玩兒,壓根沒将這個小叔子放在眼裏。那時候好幾次遇見了周羨淵,也不過是她說一句話,他吓得撒腿就跑。
這種你追我藏的游戲一直玩到他倆成親,周羨淵總算不躲着了,顧君如卻也開始讨厭他了。
想起前世,總會令人心生不快。顧君如暗自喟嘆一聲,将最後一塊肉放進周羨淵嘴裏,見他嘴唇一動一動吃的香甜,顧君如微微一笑,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阿淵,活着好不好啊?”
周羨淵手中的動作一凝,臉色隐隐有些發白,終是什麽都沒說。
顧君如只顧着自己感懷,并未注意到周羨淵的異狀。就着手在水桶裏洗了洗手,洗淨滿手油漬,拍拍衣服起身打算要走。
往常這個時候,她那院裏早就鎖門了。今日她偷溜出來,雖然告訴兩婢子給她留門,卻也不可耽擱太久。
周羨淵遲疑着起身道:“晚上不安全,我送你。”
“不必,您還是好好洗自己的衣裳吧,免得做不完事,明日又叫別人找麻煩。”
“洗完了。”
“什麽?”顧君如低頭一瞧,只見那水盆裏空空如也,所有的衣裳都已經洗幹淨,整整齊齊的晾在了樹上。
周羨淵做事極為認真,便是被人欺負洗衣裳,也是一絲不茍洗的幹淨,絲毫沒有糊弄人的意思。
仰頭望着那一件件白的像鬼一樣的衣裳,顧君如張大了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周羨淵,你若是個女子,必定是個賢妻良母。”
周羨淵額角抽了抽,仿佛已經習慣了她這樣口無遮攔。低頭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引着顧君如便往院外走。
途中又經過聚英閣的書房,耳邊傳來那些學子一浪賽過一浪的喧嘩嬉鬧聲,顧君如心中一動,下意識就想往窗戶裏瞅。
周羨淵身形一動,連忙上前擋住顧君如的視線,冷着臉呵斥:“都是些男子,有什麽好看的!”
顧君如倒不是存了什麽龌龊心思,只是覺得這些人喝醉之後醜态百出,那模樣煞是好玩兒。再者她前世已經活過一輩子,眼下兩世加起來也快五十多歲的人了,同這些乳臭未幹的小子相比,她當人家祖母都快夠了年紀。
不過周羨淵不叫看,那便不看罷。省得讓他對自己産生偏見,日後态度怕是會更加惡劣了。
周羨淵一路護送她到了中庭穿堂處,再往裏走便是女眷的居所,他不方便進去。
顧君如心情極好,一路跑跑跳跳,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時代。走過穿堂,潇灑的回頭同周羨淵擺手:“再見阿淵,改日再去找你玩兒。”
周羨淵沉着臉,負着手,眼見着顧君如消失在門裏,這才轉身慢吞吞往回走。他的身形本就瘦弱,月光下一道纖細的影子映在地上,随着走動越拉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