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緋檀去找周管家且不提。卻說青霜這邊打來洗臉水,伺候顧君如梳洗上妝。主仆二人關在房裏折騰一通,再出門的時候,顧君如俨然又變回了那個顧盼生輝的小娘子。
近來天氣越發溫暖,厚重的冬衣已然有些穿不住了。周夫人上次去流縣逛廟會,途中遇到商隊,便順手買了不少好料子。眼下趁着換季,正好請裁縫給顧君如做了幾身應季衣服。可也是巧,恰逢着今日才将那做好的新裝送回府。
顧君如和青霜挑挑選選,最終選中了一套水綠鄒紗對襟襦裙。這套衣服做工華麗又不失精美,兩面衣襟上用彩線繡着纏枝蓮花紋,袖口則各繡着一對鴛鴦。為襯住這套衣服,顧君如特意梳了個仙螺髻,額間系着一條同色鄒紗抹額,另一頭的飄帶則繞過發髻,輕飄飄垂在背後,長至腰間。
她腰身本就纖細,身量則比一般女子還高上一些。穿上這套衣服之後,更顯得身姿曼妙窈窕。走起路來裙擺層層疊疊,飄帶迎風飛舞,恍若仙子臨世。
顧君如手持一把鲛绡美人扇,扇骨為玉,邊走邊不停的扇風。此舉并非是熱,而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狂躁。實則從心底裏,她并不想接待這幾位夫人。雖人數少,卻個個難纏的緊。尤其是那位錢夫人,不管是脾氣還是人品,都堪稱本縣一絕。
青霜一邊邁着小碎步一邊安撫:“娘子鎮定,眼下老夫人不在,這府裏可全靠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顧君如嘴上答應着,扇扇子的動作卻越加粗魯了。
顧君如腳下生風,帶着青霜在府裏兜了一圈。眼見着日頭要落下,方才在後山一條溪澗旁遇到了周羨淵。
這幾日春考臨近,學子們忙着應付考試,無暇理會周羨淵。他難得有空,便躲到僻靜之地溫書。
花瓣紛飛的桃樹下,周羨淵盤腿而坐,身側放着一疊書本,腳邊卧着一條長毛獅子狗。他今日穿着學堂的白袍,發髻之上簪着一根木簪,目光專注的看着書冊,面上一派安寧祥和。
望着那個安靜又瘦小的身影,也不知為何,顧君如心情一下子就平複下來。
那條獅子狗聽見身後有動靜,動了動耳朵,回頭望着顧君如,奶聲奶氣的嗷嗚叫了一聲。
周羨淵受驚擡頭,一眼便看見花雨紛飛的桃花樹下,站着一個衣袂飄飄的身影。一抹驚豔從他眼中劃過,看清來人是顧君如之後,随即便黑了臉,惡聲惡氣的道:“你來做什麽?”
“阿淵吶,你這樣的态度可不好。”顧君如三步并兩步走上前去,俯身蹲在周羨淵身側,擡手摸了摸他頭頂,宛如長輩那般慈愛的語氣道:“乖阿淵,想阿姐了沒?”
周羨淵側頭躲開顧君如的手,皺着眉頭,半晌不置一詞。
顧君如落得無趣,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道:“今日府裏有客人,你若無事,就老實在後山躲着。晚飯我讓青霜給你送來。”
周羨淵心思敏感,聞言立刻猜到了個大概:“錢家人?”
顧君如點頭,唯恐他主動惹事,連忙安撫:“不過是來給學子們交個束脩,你不用擔心,阿姐我都能應付得來。”
“誰會擔心你!”周羨淵冷冷的瞪了顧君如一眼,繼續低頭溫書。
将他這邊交代完畢,顧君如總算落下心頭一塊大石。算算時間,那些人也差不多要到了,當即不敢耽擱,帶着青霜便往府裏走。
行到半路,便見緋檀遠遠尋來。尚隔幾丈遠,緋檀不斷的揮手,語氣略顯焦急:“娘子,諸家夫人已經到了。”
“知道了。”左右已經遲了,顧君如索性也不急了,邁着四方步不慌不忙的往前走。
約半盞茶的功夫,顧君如主仆三個才晃到花廳門口。尚未進門,便聽到廳裏傳出一個尖銳刺耳的女聲:“等了這麽久,怎麽還沒有人來?你們周家的待客之道真是講究啊,将客人放在這裏自己灌了一肚子的水,主人倒是半個影子都見不着。”
“夫人這話便說笑了,您那一肚子水可是自己喝的,跟主人在不在可沒什麽關系。”錢夫人話音方落,門外便傳進一個清冷的女聲。
她本是對着下人撒氣,不想話被人聽了個正着,當即有些心虛的擡頭。只見一襲青紗飄入門裏,一腰身玲珑的女子緩步進門,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她一愣神,悉數将罵人的話咽回肚子裏。
“諸位夫人久等了,适才府中有事,故而耽擱了一會。”感受到滿屋灼灼目光,顧君如不疾不徐俯身見禮。
這花廳內總共坐着五位夫人,兩側各坐着兩位,首位坐着的是一位身材豐滿略有些肥胖的婦人。此人穿金戴銀,一張大餅臉塗得跟面缸似的,雙唇如血,膩着厚厚一層口脂。顧君如一見她那身形,心下立時有了計較。人都說女随父,子随母,不肖說,這位定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錢夫人了。
“你是什麽人?”意識到适才出言嗆自己的是個黃毛小丫頭,錢夫人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顧君如端着肩,姿态端莊娴雅,悠悠吐出二字:“主人。”
“周夫人為何不來?”
她這廂問完,不待顧君如答話,便有一位夫人替她開了口:“近來正值春耕,周家有良田千傾,想來應是正忙着。”
顧君如落座在錢夫人身側,點頭附和道:“李夫人說的不錯,阿姑正是忙着春耕之事。不過,諸位夫人今日拜訪也太過倉促了些,倘若早幾日送信過來,阿姑定然會空出時間接待諸位。”
她這麽一說,這些人也不好再挑理了。
李夫人沒想到顧君如竟認識自己,當即十分感興趣,笑着問道:“你如何識得我?”
“早就聽阿姑說過,李家有位夫人出身揚州,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眼下一見,果然不假。”顧君如睜着眼睛信口胡謅。
實則在場諸位夫人之中,實屬李夫人家世最弱,與周家關系也最為疏淡。顧君如從未聽周夫人提及過此人,之所以認識,純屬因為前世被此人拉着吐了三天三夜苦水的緣故。故而她不光是對這位李夫人本人,就連她家養的那幾條狗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
李夫人十五歲嫁到李家,膝下一子年方八歲,論及年齡,是在座所有夫人之中最年輕的一位。眼下顧君如一語道出她的身份,她便對顧君如生了好感。稍往前探了探身子,還想再說什麽,卻被錢夫人冷冷的一眼給制止了。
“原來你就是顧娘子。前段日子,我家那不孝子可勞你費心管教了。這打斷了腿倒也罷了,竟然還被罰去後山養豬,看來周家家教果然嚴苛的很。”錢夫人此番來府,原本目的就是想為兒子讨回公道。眼下見到顧君如這個罪魁禍首,立時氣的直嘬牙花子。
顧君如勾起嘴角莞爾一笑,厚着臉皮應承下了她的恭維:“好說好說。既然我們收了貴府的束脩,自然要好好管教錢公子。錢夫人,不是我多嘴,您家公子那般的脾氣,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否則日後惹了大禍,可就不單單是斷一條腿的事了。”
“你!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顧娘子,我活了半輩子,還沒遇到過你這般油鹽不進的性子。”錢夫人氣的臉綠。
是褒是貶,顧君如一律安然受之:“夫人過獎。”
錢夫人怒而拍案,屋內氣氛一時劍拔弩張。正當此時,周管家站在門外請示:“晚宴已經備好,是否開席?”
顧君如點頭,對着幾家夫人道:“小花園備了晚宴,諸位夫人坐了這麽久,想必都已經餓了。不如大家移步前往,我們邊吃邊談?”
李夫人有意替顧君如斡旋,聞言第一個起身,笑着說道:“顧娘子說的很是,坐了這麽久,還真是有點餓了。不如咱們先去吃飯,有什麽事,都可以慢慢往開了說嘛。”
“慢慢往開了說?我看今日這事是慢不了,也說不開了。”錢夫人譏諷的看了顧君如一眼,一甩袖子,率先走出花廳。
周管家在前頭引着諸位夫人往小花園走,顧君如慢悠悠的在後面跟着。緋檀适才在花廳裏驚出一身冷汗,眼下得了空,便小聲的勸顧君如:“錢夫人脾氣不好歸不好,卻也不敢太得罪周家。娘子您不如放下身段認個錯,想必她也就不好太鬧了。”
“她若有手段盡管往出使,讓我認錯那是斷然不能。”顧君如态度強硬,寸步不打算讓。
她并不傻,這件事其中利害關系自是比旁人都清楚。只是事關周羨淵,她不得不正面硬抗——自上次收拾錢少之後,那些學子好不容易才收斂點,眼下若讓錢夫人壓過一頭,錢少定然卷土重來,屆時若再想幫助周羨淵,那可真是難上加難了。
緋檀自是不知顧君如心中所想,只覺得娘子今日言語實在沖動,忍不住搖了搖頭,只當她太過年輕,不懂人情世故罷了。
此時夕陽落下,天幕一片漆黑。一行人循着沿途燈火,移步行至小花園裏。兩排長案落在桃花樹下,案後擺着椅子,案前站着四五個妙齡婢子,每人手中持着一盞八角蓮花燈。
此處風景好,排場也佳。只可惜有人一心惦記着找茬,根本無心欣賞。
錢夫人氣哼哼的走到長條桌案後坐下,不待衆人落座,便擡手一拍桌子,氣勢凜然的道:“來人,去将那幾個小子都給我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