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君如眼睛望着棋盤,滿腦子想的都是周羨淵。前世的、今生的,紛紛雜雜,最後又重疊到了一起。
她記得辛大夫曾說過,周羨淵身體不好,傷病侵入心肺,日日痛苦不堪。為了讓他減輕痛苦,所以才在藥裏加了砒、霜。顧君如原來不懂,今日卻突然明白了。倘若前世周夫人也這般待他,每次犯錯都用戒鞭懲處,憑借周羨淵這般瘦弱的體質,恐怕根本撐不了幾年。
想到他那幾年日日傷痛附身,卻只能獨自一人關在房間舔舐傷口,顧君如一顆心宛如針紮。
“阿如,你是在擔心阿淵嗎?”周羨魚忍不住出聲喚她。
“他還只是個孩子。”顧君如回神,擡手落子。
周羨魚語氣淡淡的,似乎有些憂傷:“有些事,在你看來或許是過分了些。可是那麽多年,他們母子何嘗不是占據了原本屬于別人的位置。父親的恩寵、照拂,何曾給過我與母親半分?”
周羨魚虛握着拳頭,聲音裏夾雜着一絲幾不可察的憤恨:“自我出生之時起,便與母親住在這小小的縣城裏。關于父親的印象,也只是聽母親或者別人描述而來。十幾年間,他從未回來看過我哪怕一次。甚至于,我有時候都會懷疑,這世上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人……”
“可偏偏就在我十七歲那年,他回來了。阿如,你可知他是回來做什麽的?”
顧君如當然清楚,前世她便聽丹朱說過,周大人唯一回沙縣的那次,便是來送周羨淵。不光将周羨淵送回來,他還下令要周夫人好好照拂,将來周家家産全部歸為這個庶子所有。
“周羨淵雖是庶子,但他生下來就有父親,有母親,活潑爛漫的生活過八年……那一日,我眼睜睜看着父親将他抱進周家大門,你可知我心都碎了。”
周羨魚臉色蒼白,眼角劃過一滴淚珠。
顧君如心裏酸楚,卻又不知該從何安慰起。在她的印象中,周羨魚一直都是那個待人彬彬有禮,舉止溫文儒雅的兄長。他隐居深宅,不問世事,雖身負殘疾,卻從不對人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堅強如松柏的人,此刻當着她的面訴了委屈,落了淚。
顧君如默然半晌,心緒混亂的喚了一聲:“……兄長!”
周羨魚擡手擦掉眼角的一滴淚珠,勾起唇角露出個蒼白的笑容:“無妨,只是見你對阿淵這麽好,有些吃醋罷了。”
“兄長又在說笑了。”見他情緒有所平複,顧君如幾不可察的松了口氣。
二人勉強對付着下完一盤棋,周羨魚擡手吩咐墨生推自己回房休息。目送他主仆進了屋門,顧君如這才扭頭往小花園走。
風乍起,天空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顧君如肩上披着周羨魚的披風,擋住了涼風侵襲。未及半路,迎面撞上了緋檀。看清顧君如,緋檀面上大喜,忙說道:“娘子您可回來了!”
“如何了?”顧君如擡手遮住頭頂雨珠,着急的問道。
“那錢夫人好狠,當衆抽了二公子三十幾個鞭子,直将人抽的死去活來。可是二公子也是倔強,愣是咬着牙不吭一聲。最後還是錢夫人打的累了,這才作罷。”說起小花園那一幕,緋檀仍有些心驚。府裏人人都說周羨淵頑劣不堪,她原以為他只是個行為粗鄙的野小子。今晚親眼所見,不由得有些改觀。這樣堅韌的心性,已非常人所及。
“二公子傷勢很重,已經叫人擡着去找辛大夫治傷了。娘子,您眼下回房還是?”
顧君如轉頭就往辛大夫那院走,邊走邊道:“自然是要去看看他。”
頭頂雨珠落的越來越急,從淅淅瀝瀝的小雨,逐漸變成瓢潑大雨。緋檀半路尋了把紙傘遮在顧君如頭頂,饒是如此,二人到辛大夫院裏的時候也已經淋成了落湯雞。
剛跑進院門,便看見辛大夫站在廊下破口大罵,山羊胡一翹一翹,狼狽又滑稽:“小王八羔子,這麽大的雨還往外跑,真不怕自己死太快!”
顧君如心中咯噔一跳,忙跑上前問道:“辛大夫,可是阿淵出了什麽事?”
辛大夫冷眼觑着顧君如,惡聲惡氣的道:“還不是為了那條狗!适才周夫人吩咐下人将那條狗扔到山裏喂野狼,那小子知道了之後,拖着一身傷就跑了。真是……我抱都沒抱住。”
辛大夫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轉身進了屋。
顧君如扭頭就往外走,邊走邊吩咐緋檀:“去找周管家,讓他帶幾個下人去山裏找人。”
“這雨越發大了,娘子回房間休息,奴婢自己去即可。”緋檀扭頭去找周管家,顧君如卻也沒回自己的院。她站在雨中等了一會,果然見緋檀匆匆返了回來。周管家身着鬥笠蓑衣,跟在緋檀身後。
“今夜雨大,怕是要引發山洪,娘子還是快些回房去吧。”周管家站在雨裏,大聲勸顧君如。
“你可有派人出府去尋二公子了?”顧君如紋絲不動,沉聲問道。
周管家低着頭,支支吾吾的道:“這……老夫人有過吩咐……”
不待他将話說完,顧君如邁步就往府外走。周管家面色焦急,一路小跑的跟在顧君如身後:“顧娘子,您還是不要管閑事的好。今日之事夫人本就很不高興了,倘若知道你又插手二公子的事……”
顧君如不再理會,腳下加快步伐,遠遠的将周管家甩在身後。瓢潑大雨如珠簾串幕,狠狠濺在油紙傘上,打濕了顧君如半幅衣裙。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雨水彙集成了一塊塊泥窪,顧君如行走越發艱難。
緋檀腳步踉跄,攙扶着顧君如勉力往前走。二人蹚着水艱難行至門口,方一将門打開,便見大門外雨幕中,隐隐站着一個人影。
那人懷裏抱着一物,看見顧君如來,忍不住揚頭擺尾,口中嗷嗚嗷嗚歡快的叫了兩聲。顧君如走近方才看清,原來是周羨淵和那條獅子狗。
周羨淵身着中衣,被大雨淋了個通透。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身形搖搖晃晃,表情迷茫的看着前方。就仿佛是一個走丢了的孩童,無措站在原地,等待家人來領。
顧君如鼻子發酸,連忙将紙傘罩在他的頭頂。緋檀則伸手過去抱狗:“二公子,将這小東西交給奴婢吧。”
周羨淵緊了緊手,下意識後退兩步,似乎有些戒備緋檀的靠近。顧君如擡手摸了摸他額頭,旋即感受到掌心一片滾燙,忙将肩上披風解下,輕輕披在周羨淵身上。
“阿淵,我們回家吧。”顧君如一只手攬着周羨淵肩膀,試圖分給他一些體溫。
直至聽見她的聲音,周羨淵才茫然回神。扭頭望着顧君如,眼神絲毫沒有聚焦。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麽都沒說,乖巧的跟着顧君如往回走。
途中顧君如好說歹說,總算将那條獅子狗從他手中抱走。周羨淵兩手發空,似乎極不适應,下意識的握住了顧君如的手。一行三人,半拖半扶,好不容易回到辛大夫的院。
周羨淵先前治傷方才治到一半,眼下那創傷藥還在塌邊放着。顧君如将他送回屋裏,重新安置躺在床榻上。
辛大夫翹着山羊胡子罵人,半天才氣順一些。提筆寫了張方子扔給緋檀,毫不客氣的支使道:“府庫裏去抓藥,回來用清水煎。一會我去看,什麽時候藥好了,再端過來給小子喝下去。”
顧君如心思一動,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辛大夫,這方子裏可是有砒、霜?”
辛大夫冷哼:“砒、霜?什麽時候我若用上這味藥,這小子就離死也不遠了。”說罷指着那擺在一旁的藥碗,理直氣壯的吩咐顧君如:“給他把衣服脫了,上藥!”
顧君如哭笑不得:“我可是女子,這如何使得?”
辛大夫背着手一臉倔強:“在我這裏不講究那個,何況他身上傷勢太重,我老眼昏花,難免控制不住力道。你要是想讓他好過點,就自己動手來。”
他這話說的在理,顧君如一時無法反駁。猶豫片刻,終是拿起剪刀,一點一點剪掉了貼在周羨淵身上的布料。
周羨淵身上傷勢過重,顧君如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上身衣服脫掉。适才他受刑之時,顧君如并不在身邊,眼下親眼看着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皮開肉綻的傷痕,方才體會到對方下手的狠厲。難怪錢夫人如此痛快的就收手了,光從這滿身的傷勢來看,遠遠要比錢少那條斷腿痛苦的多。
顧君如端起藥碗,用棉絮沾了藥膏,一點一點的往傷口上塗抹。周羨淵神智不清,面上下意識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卻仍舊緊緊咬住嘴唇不肯發出半點聲音。
直到顧君如給他全身塗完了藥,方才發現他唇上又添了新傷,嘴角不斷的淌着血。顧君如連忙俯身過去,用手将他雙唇掰開,輕輕在傷口上塗了點藥。
周羨淵趴在塌上,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十分乖巧。顧君如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他那亂糟糟的頭發,語氣愛憐:“阿淵吶,身上痛不痛呀?”
兩行清淚落在臉上,周羨淵委屈巴巴的撇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