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周羨淵接連往顧君如那裏跑了兩日,終于還是驚動了周家母子。這一日傍晚,他吃過晚飯從君如小院出來,遠遠的便看見了有一輛輪椅停在院外那棵桃花樹下。
入周府這麽些年,他鮮少與這位名義上的兄長碰面,每每相遇,也是如陌路人般點頭而過。今日亦然,縱使知道他是刻意等在這裏,周羨淵仍舊選擇無視,擦着輪椅邊緣走了過去。
小徑狹窄,周羨淵的衣袖幾乎都要纏在了輪椅上。衣料摩擦聲極輕,卻還是驚動了輪椅上的人。
“阿淵。”周羨魚輕聲喚他。
“何事?”周羨淵回頭,目光疏淡冰冷。
“多謝你照顧阿如。”
“我與她之間的事,何須你來言謝。”周羨淵皺眉,臉色隐隐發青。
“畢竟,她也算是你的嫂嫂呢。”似乎毫不芥蒂周羨淵的态度,周羨魚輕笑。
“現在還不是。”周羨淵抿唇,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與年紀不相符的倔強。左右這三句話的功夫,他已然明白周羨魚的來意。恐怕是覺得他這幾日與顧君如走的太近,特意來警告自己的罷!
只是,他這具身體目前才十三歲,難道還怕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不成!
周羨淵冷笑一聲,不待兄長再說些什麽,冷然拂袖而去。
他這廂走的決絕,卻未聽清那輪椅上的人一聲輕嘆:“很快便是了……”
轉眼便到了三日花賽之期,因着之前顧君如與葉家娘子鬧的太過轟動,幾乎大半個縣城都知曉她要與人比賽的事。故而這一日,縣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幾乎都登上了周家的門。
顧君如一大早便收拾妥當,帶着兩個婢子走到中庭,尚未跨過弄堂門,遠遠的就聽見嘈雜人聲。饒是她這樣見過場面的人,也不由得一怔,下意識就躲到了門後。
今日風和日麗,周夫人便命人将桌椅搬到庭院之中。左右兩側各坐一方人馬,左側上首處坐的是周家母子,右側則以錢夫人為首。
周夫人素來鋪張,今日亦延續了以往的風格。只見她身着天青鶴紋長衫,內裏罩着水粉色齊胸襦裙。發髻高高挽起,繁複的金玉首飾在發髻之上閃閃發光,太陽底下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與之相比,對面的錢夫人便顯得樸素了許多。看見顧君如望着自己,錢夫人高傲的昂頭冷哼:“不知死活,竟也敢跟言兒比試丹青。”
顧君如聞言眯了眯眼睛,朗然笑道:“夫人這話便說的錯了,未到最後關頭,誰死誰活還真的不一定呢。”
“如此,老朽便拭目以待了。”說話者坐在錢夫人身側,觀年紀約五十多歲,頭戴儒巾,身穿道袍,聽這憤然的語氣,約莫就是那葉言的父親了。
此情此景,令顧君如微微有些失神。她這個年紀,想來也是父母雙全,只可惜失去了記憶,想尋也無從尋起。
陸陸續續的,周府的學子們也都來到了中庭。周夫人見人已經全了,便吩咐底下人端上筆墨紙硯等物,兩張桌子橫擺在衆人中間。
“既然你二人約定了這場花賽,今日定然要盡全力,切不可弄虛作假。”周夫人嘴上說的義正言辭,目光卻緊緊地盯着顧君如。今日這場花賽,對于旁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場熱鬧,對于顧君如而言,卻是攸關婚姻大事。
顧君如比誰都清楚她在提醒着什麽,實則到了這一刻,她心裏始終還在搖擺不定。倘若她今日稍稍偷點懶,不那麽盡心盡力的比賽,輸了花賽,或許也就可以躲過與周羨魚的婚事了。
只是,一想到周羨淵那般專注認真的教授自己作畫,顧君如一顆心又忍不住軟了下來。自打她重生開始,周羨淵始終對她冷言冷語,而今好不容易才有了緩和的契機,她不想再做什麽讓他失望的事了。
顧君如心裏想着事,下意識轉頭張望。不出所料,周羨淵果然也來了。他身材瘦小,夾在一衆學子之中,努力的擡頭望着顧君如。四目相對,周羨淵微微點頭,目光中隐隐有鼓勵之意。
顧君如心思一動,便在這一瞬間做了決定。
那廂葉言已經準備完畢,提筆便開始勾描作畫。顧君如擡頭望她一眼,見那宣旨上隐約出現花朵輪廓,想來應該又是寫景。顧君如看過葉言的畫作,知曉她擅長描景。她卻也不急,只支着頭在桌邊坐着。待那廂葉言已經将一幅畫畫出了大半,這才開始動筆。
只見她提筆沾墨,也不管着色深淺,揮毫便向那紙上塗抹開來。不出半刻,一張上好的宣紙便被染得亂七八糟,絲毫沒有章法可言,更瞧不出半分美感。
先前她那般不疾不徐,衆人皆是心存三分好奇。眼下見她像個孩童似的信手塗抹,心中皆是嘲笑不已,索性也無人再去關注她那邊了。
卻說葉言不愧是出身書香世家,做起畫來一板一眼,姿态拿捏的十分到位。約一炷香的功夫,一幅《荷塘月色》便已經畫好。
有畫師忍不住上前觀摩,半晌點頭贊道:“工筆細膩,着色上佳。對于你這樣的年紀而言,能有此功底,實屬難得。”
葉言聞之喜不自勝,連忙俯身施禮:“多謝先生誇贊。”
底下坐着的人雖不懂什麽筆法功底,但見葉言那畫上荷花栩栩,便也由衷的跟着贊美,仿若徹底無視了一旁的顧君如一般。
錢夫人心中得意,昂頭對周夫人道:“周夫人,我看這花賽大約是有了結果了罷。”
不待周夫人說話,坐在一旁的周羨魚便搖頭道:“還需等一等,阿如的畫還未做完呢。”
錢夫人瞥了一眼顧君如,嘲弄道:“還等什麽,她那紙上塗得黑乎乎跟墨缸似的,傻子能看的懂畫的是什麽。”
周羨魚笑着搖頭,卻不再說什麽。見他這般執着,旁人也不好掃興,只得耐着性子等顧君如塗完。
葉言心中得意,忍不住走到顧君如身前顯擺:“瞧你這亂七八糟的樣子,要不然本姑娘行行好,幫你一把?”
顧君如用筆杆子撓撓眉毛,幹脆的拒絕:“不用,你就等着輸吧。”
葉言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聲。
也非是她狂妄,實在是顧君如畫的太差勁了些。葉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一團一團究竟畫的是什麽。
葉言這廂笑聲未落,顧君如卻停了筆。她似乎對眼下的塗鴉十分滿意,沉吟着點了點頭,又令人取來一碗清水,仿若洗筆似的将狼毫在水中攪了攪,而後沿着先前所畫墨跡的邊緣,将清水一圈一圈的繼續往紙上塗抹。
清水洇透紙背,将墨跡暈染開來,霎時整張紙都花掉了,簡直不忍目睹。
“快住手吧……這上好的宣紙,你快別糟踐東西了。”葉言皺眉,忍不住心疼的呵斥道。
顧君如手中沒停,複又換了一只幹淨的筆,沾了點朱砂,在圓圈空隙中勾了幾筆。這一次葉言卻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是在畫鯉魚。一條一條的鯉魚扭着尾巴,仿佛在努力的躍出水面。
經此提醒,葉言不由得靈機一動:“你這是想畫鯉魚躍龍門?鯉魚畫的倒是有幾分像,可惜實在看不出龍門的模樣。”
“看不出來就對了,若是叫你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我還拿什麽與你比。”顧君如莞爾一笑,落下手中筆,伸手利落的将那張用來作畫的宣紙掀起,毫不猶豫的團成了一團。
“啊,你……”眼見着顧君如毀掉自己的畫,葉言吃了一驚。可當她低頭看見桌子上的時候,這種吃驚便又變成了一種不可言說的震驚。
顧君如掀開那張畫的下面,端端正正擺着一張完整的畫作。青山連綿分立兩側,中間沉寂着一方湖水,水面波光粼粼,點點暈開的墨色仿若将山影倒映水中,一條條紅鯉魚扭着尾巴努力的躍上水面。
與葉言那種一筆一劃規規矩矩的畫法相比,顧君如這幅畫做的實屬豪邁了些。因她落筆随性,青山群起連綿,山與山之間高低錯落,仿若天成。
葉言呆呆的望着這幅畫,許久之後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竟能畫出這樣的東西……我當真是小看你了。”
顧君如抱肩輕笑,很想告訴葉言這畫法便是她最看不起的周羨淵教授給自己的。可是轉而又想,周羨淵身負本領,卻從不在人前顯露,恐怕也是有他自己的緣由和考量,故而也就忍着沒戳破。
周夫人距離顧君如最近,眼見着她做出這樣一副驚豔畫作,心中自是喜不自勝,慌忙命那幾位畫師上前品評。
平心而論,顧君如這幅畫做的實在是沒什麽技巧,可它偏偏又有山有水有意境。那幾個畫師将兩幅畫并在一起,品頭論足争論許久,終究還是以一票之差讓顧君如險勝。
聽聞這樣的結果,葉言氣的臉色發青。猶豫半晌,終是拱手對顧君如行了一禮:“輸了便輸了,向你賠不是便是。”
顧君如端着肩穩穩受了她這一禮,嘴上仍舊不依不饒的道:“葉娘子可還記得,當初打賭那日如何與我約定的?”
“你說輸了便要跪在地上叫我三聲姑奶奶,眼下既然我贏了,那可是少一聲都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