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顧君如,你可不要欺人太甚!”聽聞顧君如一席話,葉言氣的渾身顫抖,險險昏死過去。那日她與顧君如打賭,篤定她不能勝,卻不曾想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眼下顧君如抓住她小辮子不放,倘若真的當着這麽些人的面跪下來叫她三聲姑奶奶,無異于将臉面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更何況,她的背後還有錢家。
“姑母!”葉言面容哀戚的望向錢夫人。
錢夫人三番幾次栽在顧君如手上,臉色亦是難看的緊。她将那粗胖的拳頭緊了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顧娘子,不過是女兒家的嬉鬧罷了,何苦這麽較真。”
“女兒家的嬉鬧?”顧君如輕笑一聲,不疾不徐的道:“她那日辱我與二公子的時候,我看倒是認真的很。怎麽,如今輸了便不敢認了?”
“你!”錢夫人臉色不虞,亟待拍案而起,卻見葉言已經搶先一步對着顧君如叩了三個頭,磕一下叫一聲姑奶奶,聲音顫抖,動作極快,幾乎沒等錢夫人反應過來,她已經起身跑遠了。
聽着葉言那一路的啜泣聲,錢夫人心疼不已,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望着顧君如。
顧君如心中高興,甚至還有幾分小得意。周羨淵上次被打,那滿身血淋淋的傷痕始終是她心頭的一根刺,而今從葉言身上讨回來,倏而便覺得心中暢快不少。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扭頭去尋周羨淵,想确認他的心情,是否與自己一樣高興。
錢少帶着人去追葉言,周羨淵身側便空了一塊。看見顧君如望向自己,他便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略顯寬大的長衫在微風中搖擺,面容舒朗,眸中仿若映了萬裏晴空。
難得見他這般開心,顧君如心中一熱,邁步便向周羨淵走去。
倏而橫空伸出一只手,緊緊的将顧君如拉住。手掌修長,骨節分明,仿若一根繩子,緊緊将她牽制住,再往前半步也走不得。
周羨魚擡着頭溫柔的望着顧君如,嘴角噙着淡淡笑容:“每年的對花節,我總會在那棵梧桐樹上挂一盞鳳凰燈。心裏常常祈禱,望老天厚待垂憐,能賜我良人相伴,以慰平生孤苦。阿如,這一日,我的夢想實現了。 ”他緊緊握着顧君如的手,面對衆人,似是宣告:“今日我周羨魚願對天起誓,餘生定與顧君如相伴白頭,絕無二心。”
周羨魚話音方落,便有下人提來兩盞花燈。一盞是周羨魚的鳳凰燈,另一盞便是顧君如手殘做的兔子花燈。這兩盞燈并在一處,俞顯得兔子燈有些不倫不類。顧君如覺得可笑,勾了勾嘴角,終是沒能笑出來。
直到此時她方才發覺,卻原來,她也沒自己想的那麽大方。經歷過前世種種算計,周羨淵死的有多慘,她就多麽恨周家母子。正是他們那般苦心孤詣的算計自己,她最後變成了一把刀,一刀一刀的剮了周羨淵,乃至叫他屍骨無存。
而今這一世,她抱着贖罪的念頭而活。至于那周家母子,卻也不可獨善其身。前世今生,因果輪回,惹下的罪孽,終究還是要付出代價。
顧君如心思複雜難辨,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周羨魚。正當她愣神之際,身邊已然響起此起彼伏的道賀聲。今兒這日子湊巧,縣城裏有頭有臉的都在,周羨魚這一通當衆宣誓,無疑是直接将婚事定下了。
周夫人喜愛顧君如,更是疼愛兒子,如今這最愛的兩個走到一起,心中亦是高興的緊,連忙招手叫來管家,吩咐備宴款待衆人。
錢家人才在顧君如手上吃了虧,自然沒有心思吃酒。宴席方開,錢夫人便尋了借口要走。周夫人有意為顧君如這個準兒媳立威,聽聞錢夫人要走,也沒多加挽留,只口上客套幾句,便揮手令管家送客。
席間男女客分堂落座,周羨魚在東花廳招待男客,周夫人則帶着顧君如留在中庭與女客吃酒。沙縣民風開放,女客亦是豪爽。席間有人與顧君如敬酒,她也未推辭,來者不拒都喝進了肚子裏。
人人都道顧君如高興,只有她自己清楚,對于這場婚事,她從無期待。正因無所期待,所以才覺得備受折磨。
月上中天,客人散去,顧君如微醺,歪歪斜斜的往自己院裏走。夏日夜風清爽,蟬聲陣陣,花香撲鼻。顧君如遣散身邊婢女,一個人閑庭信步,鬼使神差的,竟走到聚英閣。
今日府中有喜,學子們都去花廳吃酒。聚英閣清冷異常,唯獨後院傳來陣陣水聲。
顧君如知道誰在那裏,便毫不猶豫的走了過去。
一如往常,周羨淵就在那裏。他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今日卻比往常更甚。他垂着頭坐在井邊,腳邊堆着許多衣物,卻絲毫沒有要洗的意思。他神情有些怔仲,雙目望着腳下土地,許久也未動一下。
從顧君如那個角度望去,此時的周羨淵頗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
顧君如心裏苦悶,轉身欲走,卻見周羨淵猛然脫掉上衣,拎起木桶澆了自己一頭一身的冷水。
滿背的鞭痕,刺痛了顧君如雙眼,下意識喚了一聲:“阿淵!”
周羨淵吓了一跳,慌張去撿衣物。顧君如歪歪斜斜的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上鞭痕,有些心酸的問:“這傷,還痛不痛?”
也不知是痛是癢,周羨淵肌肉驀然抖動了一下。而後若無其事的披上衣服,語氣淡然無波:“早就好了。”
顧君如坐在井沿,仰頭望着周羨淵。再過兩月,他便滿十四歲了。這些日子在顧君如的照顧下,他似乎胖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少年人筋骨總是長得很快,身上有了肉,隐約便能看出一些前世的輪廓。
仿佛親手拉扯大孩子的母親,顧君如頗有些成就感。她就那麽望着周羨淵,仿佛在欣賞一件寶貝,靜靜的,一言不發。
周羨淵聞到她身上的酒味,忍不住皺眉:“喝酒了?”
顧君如點頭,勾起嘴角露出明媚笑容:“喝了點。”
說是一點,卻已經酒氣撲鼻。此時的顧君如臉頰緋紅,雙目迷離,也不知是醉着還是醒着。
周羨淵系好衣帶,伸手将顧君如拉起:“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家。”
顧君如點點頭,任由周羨淵将自己背起。頭頂灑下一路的月光,周羨淵走的又輕又沉穩。
顧君如閑的發慌,擡起一只手去摸周羨淵的臉。柔軟的指肚掃過少年人的眉眼,最終捏住了緊抿的雙唇。雖看不清他的表情,顧君如卻隐約猜到了一些:“心情不好吶?”口中關切着,手中也沒閑着,兩根手指一夾,立時将周羨淵夾成了個鴨子嘴兒。
周羨淵沉默一瞬,直至她将手指拿開,方才開口:“今日之事,是我害了你。”那日顧君如說要認輸,他狠狠的嘲笑了她一頓。費盡心機讓她贏了,卻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結果。周羨淵鮮少外出走動,并不知道花賽之後還須對花。但他卻比誰都清楚,顧君如嫁給周羨魚意味着什麽。
那對母子功于心計,她若嫁過去,無疑是跳進了萬劫不複的火坑裏。倘若哪日惹得周夫人不高興,捱了欺負,恐怕連個撐腰的人都沒有。
周羨淵越想就越是懊惱。
殊不知顧君如昏昏沉沉,并沒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聽到周羨淵提及今日之事,倏而仰頭一陣大笑,口齒不清的問:“阿淵,你開心嗎?”
“今天,我真的好開心。”贏了葉言,一雪前恥。今日葉言磕的那三個響頭,仿佛無形的鞭子,一鞭一鞭的打在錢家人臉上,将周羨淵受過的委屈與折磨,悉數都還了回去。
顧君如發自心底的這種開心,甚至将嫁給周羨魚的難過都抵消了不少。
她這廂放肆的笑着、開心着。卻不知那個背着自己的人已經停住了腳步,神情恍然,如遭雷劈。
顧君如久出未歸,恰逢兩個婢子尋來。見周羨魚背着,連忙跑過去将人攙扶下來。顧君如執拗的拉着周羨淵手腕,邊笑邊道:“你阿姐今日高興,走,咱們再去喝上一回。”
青霜見狀連忙将兩人的手分開,口中哄孩子的商量:“娘子莫要胡鬧,天色晚了,得回去洗漱安歇。”
周羨淵站着沒動,任由青霜将兩人分開,眼睜睜看着主仆三人走遠,直至身影完全消失,方才面無表情的往回走。
長風拂過,萬籁俱寂。周羨淵行至長廊拐角處,腦海中驀然響起一個聲音:“我顧君如的夫君,永遠都只有周羨魚一個。”
猶記得那一日,他穿着大紅喜袍,一臉忐忑的掀開了蓋頭。對面的新娘面容明媚,目光冰冷,語氣決然。新婚之夜她的第一句話,就徹底判了他死刑,斷了他的念頭。
仿佛被顧君如的笑容傳染,周羨淵捂住眼睛,口中發出一陣輕笑。久久之後方才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真是……重活這一世,原本還以為你變了,卻原來,不過如此。”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她喜歡的人,永遠都只有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