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二七年七月,天津。時近黃昏天依舊熱,樹上知了叫個沒完。
法租界的某間闊大的洋房外,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提溜着一袋子醬菜走過,不想洋房裏跑出來的仆人着急忙慌的,正好和老人家撞了個滿懷。年輕的仆人來不及道聲不是便飛奔而去。誰叫現在就只有老太爺、三小姐和四少爺在家,本來理應是閑的很的,卻趕上雷厲風行的三小姐要收拾東西,搬家。
“快快!快去!都站着幹什麽!沒事兒做還是怎麽地?!”十七歲的姜希婕雙手叉着腰,沖着整個姜府的下人們大吼大叫。她自己的東西太多了,收拾起來也麻煩極了。上周收到大伯的電報,說南京和上海的事情都了了,問她願不願意搬到上海去。老太爺姜盡言對唯一的寶貝孫女說,你要是留在天津,就直接升學去南開大學。或者你不樂意,出國也可以。“上海那種十裏洋場的地方,不适合你個姑娘去讀書學習,就像是去玩的。當然啦,你想去哪裏,見見世面也好。我總覺得還是上海的場面闊大些,眼界開闊些。爺爺我呢,就留在天津養老咯。”
姜希婕點點頭,心想,年輕時候做外交官的爺爺自然是思想開放,他連《新青年》那樣的東西也看得進去,還能看得出好來;自己的兩個哥哥,也就是大伯的兩個兒子都南下跑到軍校去了,大伯眼看也是跟國民黨搭上了夥,父親更不用說,:誠然如此一個思想進步的家族三代人間卻如此和諧共處,應該感謝爺爺的開明吧。
“姐,你一個人走就能鬧得這麽雞飛狗跳的,真是能折騰。”姜家老幺姜希峻從外面回來了,姜希婕瞪他一眼,“你今天又和誰玩去了?打網球打的這麽一身臭汗!快去洗洗幹淨。”姜希峻把球拍遞給傭人,走過門廊,看見了一臉悠閑喝着茶看着報紙的姜老太爺,“爺爺。”“回來啦。”“爺爺,姐姐走了就我留下來陪爺爺咯!”“好呀,到時候只怕就沒人這樣成天管着唠叨着你咯!”姜希峻只是笑笑,便走上樓去洗澡。
姜希婕一邊指揮着傭人收拾打包自己的行李,一邊又不免再次思考起來,雖然說奉天那邊從來也不敢把姜家怎麽樣,可如今畢竟大伯和父親都已經是國民黨的人,爺爺留在天津真的安全嗎?
可她也勸不動爺爺。弟弟又和父親像的很,倔強固執,說不去就不去的。只有她一個人告別住了許久的洋房,離開久居的天津,前往那傳說中的十裏洋場。臨行前夜,随行的趙媽過來告訴她,“三小姐,傅家的二小姐來了。”
姜希婕頗有些驚喜的跑出門去,在門廊上看見了徘徊的傅元瑛。“元瑛姐!”她跑過去,牽起傅元瑛的手,“希婕。你這是。。。明天就要走了嗎?”姜希婕點點頭,蟬鳴已經漸漸低了下去,她一邊帶着傅元瑛往客廳走一邊說,“元瑛姐,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想讓我帶話給二哥啊?”元瑛點了點頭,卻一言不發,姜希婕以為她是說不出來,便自顧自說到,“我知道,家裏給大哥寫信就寄得到,給二哥就不能。這次我去要是能見到他,一定告訴他,你特別想他,讓他趕緊回來,”
“可是連你都要去上海了,希澤還會回來嗎?”
姜希婕看着這南開的才女言語間透出一股傷感和無奈,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元瑛和姜家老二姜希澤是青梅竹馬,傅元瑛可是傅家的長孫女,而今奉天的大紅人傅封琅的大女兒,雖然不是自幼養在深閨人未識,倒也不算是說媒踏破門檻的軍閥千金—壓根不見媒人。究其原因,只能是因為她自己的心意太過篤定:從姜家還只是住在北平的時候傅元瑛就認識了住一條胡同的姜希澤,等到後來姜家随老太爺的願搬到天津來,傅元瑛為了見姜希澤而考進南開大學,這三年來都是在天津過得多,回北平的日子少。可剛呆了一年,姜希澤就一句話也不留的就跑到廣州去了,家裏眼看兩個男孫都從了軍,只得一邊托人照顧一邊勤快的寫信。特別是心疼兒子的大伯母。信去的勤,回來的少,寫的字少,無非是訓練繁忙、母親大人勿念雲雲。可惜苦了這沒過門的半個媳婦兒傅元瑛,除了間或能從姜希婕這裏聽到一點姜希澤的消息,別無他法。最近這大半年來,竟是毫無消息。聽說姜家老大姜希耀在革命軍二十一師都當上連長了,姜希澤卻只聽聞進了參謀部便再無消息。
“你別多想,我也就是。。。有點擔心他。”傅元瑛說,姜希婕看着她紅了臉,“唉,元瑛姐,雖然二哥從小就喜歡那些個荊軻聶政的事,但你放心他不會做危險的事的,別擔心了。”說完見傅元瑛依舊是一副憂郁的樣子,姜希婕便把雙手負在她手上,“放心吧,有我呢。”
這話,在後來的日子裏,她說了很多遍。也許是因為兩個哥哥從小就把她當作寶貝一樣寵愛着,她必須要做出償還一樣。
兩天之後,姜希婕已經帶着自己使喚慣了的仆人和随扈們出現在了南京下關。從上海趕過來接她的不是老管家胡偕,而正是那朝思暮想卻着也找不到的姜希澤。“好啊,看來你姜二少爺不是很忙嘛,還有時間來接我?”姜希婕把自己手裏的小箱子往哥哥手裏一扔,自顧自抱臂而立,口氣不善,像是要替傅元瑛讨債似的,“我可是很忙的,這番是公務出來,爸爸才告訴我你是今天到下關,我才順路來接你。”姜希澤招招手,讓後面的姜府下人們來拿東西,“離上車還早着呢,二哥帶你去吃頓飯,路上逛一逛,咱們再來上火車不遲。”
姜希婕跟着上了車,和哥哥坐在一塊,慢吞吞的說,“走之前元瑛姐姐還來找我呢。她就怕你一去不複返了。”姜希澤眼睛看着窗外,口氣只是起了一絲不明顯的波瀾,“哦?她找你去了?這丫頭。爺爺和老四怎麽樣?”“你少岔話。爺爺和希峻都好着呢。我一走倆人肯定活得更自在了。你啊,趁早也給元瑛姐姐寫封信去啊,別老讓人家擔心啊。”“嗯,知道了。欸,既然家裏沒事就說說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我能有什麽事?”“二叔沒跟你說?”“說什麽?”“二叔說等你到了,先送你進中西女塾,然後時間到了就送你進滬江大學。”
姜希婕一愣,旋即哀嚎道,“我雖然也不是多不求上進,也不需要這麽逼我吧!我爸呢!我要找他!”姜希澤知道她聽到這消息肯定受不了,畢竟這個妹妹是被一家人從小寵大的,貪玩的性子一時難改,可能二叔是怕她在上海這花花世界又玩起來,浪費了大好青春還不自知,才一心一意逼她繼續念書。“二叔應該也和爸爸一起吧,都在南京。反正不在武漢就對了。不過也不一定,我們四個都是分頭行事的,各有各的忙,二叔現在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昨天晚上才收到大哥的電報讓我來接你。”
姜希婕看他笑得一臉賊相,鬼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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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家的第三代裏,二少爺姜希澤一直是姜府仆人裏的菩薩。大少爺姜希耀從來一張冷臉,三小姐姜希婕是碰不得惹不得的寵上天的公主,四少爺姜希峻玩心太大不太搭理下人們,只有姜希澤會時不時照顧一下下人們,成日也是微笑着。這會兒,兄妹二人在樓上吃着飯,菜館樓下便是趙媽和一群仆人們在吃飯,菜色都是二少爺做主的好菜飯,都是姜家公款裏掏。
“反正呢,學校都是好學校,中西女塾是教會的,滬江大學也是。風氣很好,上課都是用英文的。爺爺從小的就告訴我們要學好英語嘛!你不也很喜歡顧叔叔嗎,要想當他那樣的人,你得先學好一兩門外語,再出國深造深造,”“夠了,住嘴吧你就。”她瞪了哥哥一眼,“我又不是不學無術。只是你們這麽逼迫我,我又何必到上海來,我留在天津,明年出國去就好了。我來上海又不是,”
“是啦是啦,知道你不是玩物喪志的官家小姐,是新派的獨立的自強的新女性。反正爸爸和二叔一般都不在家,咱們家也不興那些個封建禮教,你只要課業好,自己有空玩就是了。二哥帶着你哈!”“就你?你還能呆在上海?大哥不都,”“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他要跟随部隊走的,我嘛,奉命就留在上海。能陪你一天是一天啦。”
“你有空陪我,不如趕緊給元瑛姐姐寫封信吧。”她埋下頭,盯着碗裏的飯菜,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從小喪母、大伯大伯母和父親也長年漂泊在外的成長經歷使得姜希婕很少對親人的分散感到悲傷,重聚似乎也不那麽令人感到溫馨,這也許只是她之前17年生命的一種常态罷了。然而兩個哥哥離開的這三年,她真切的感受到一種思念的哀傷。特別是在傅元瑛前來道別的那個晚上,她才猶如隔着一層紗一般的感受到一種令人難耐的酸楚。
假如二哥和元瑛姐姐真是相愛的—假如她也模糊的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哪又何苦分離呢?就像大伯和大伯母,無論如何也要風雨相随一樣,
相愛的兩個人就應該盡全力在一起相伴相随,甚至同生共死。
作者有話要說:
重開新坑,以後注釋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