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姜家的房子在馬斯南路上,緊挨着李烈鈞家的宅子,是一座法式的洋房。姜希婕不曾留洋,因此也就僅僅知道天津的家是西班牙式的洋房—因為爺爺當年出使歐洲的時候最喜歡的莫過于西班牙的建築。而她的父親和大伯則在跟随爺爺留在歐洲的時候,被送到法國去留學過。所以也許,照他們的喜好,房子便合該是法式的?
反正看不出來啊,才疏學淺。
她坐在車上由碼頭一路過來的路上,從紛亂的華界開到這靜谧的法租界,一路上看見穿着鮮豔旗袍身材瘦削的豔麗女子坐在黃包車上,看見面無表情穿着西裝帶着圓片眼鏡的男子站在電車上,看見肥胖的中年婦女牽着孩子急急忙忙往街對面趕、手裏還拎着也許是給她的洋主顧做晚飯的食材。華洋雜處,世态紛繁,是忙碌而絢麗的上海。而眼前這幢足有三層、灰牆紅頂的闊大洋房,便是姜家在上海的新家。老管家胡偕走出來,一連疊聲操着他的京片兒問候姜希婕,“二少爺!三小姐!哎喲三小姐你可算來了!我們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您等來了!大爺拍電報來的時候我們都高興的不得了!三小姐來了,這屋子就算是熱鬧了!”
她笑笑,也不覺得老管家說的有什麽不對—其實這麽多年,來訪的外人總會說姜家冷清,因為大家總是在外面奔忙,只有她從小被寵着慣着,在家裏橫着,在爺爺避世的時候家裏沒有別人的時候,做半個主人待客,讓空曠的洋房有些熱鬧氣息。“胡大爺就是這樣,什麽糖啊蜜啊都從你嘴裏蹦出來。”姜希婕下了車,摘下帽子,緩步走上西牆的11級臺階。“三小姐不知道,這房子可是這法租界公董局新修的呢!我們剛來那會兒,新房的味兒都還有!”走上11級石階,便是一個小平臺,須得人轉個身,再上四級,方才到屋內。推開門,是紅木的地板,微黃的牆,加上那紅色的大坡屋頂,白色扶手的回廊和木制窗棂,姜希婕覺得這就像小時候爺爺給她說故事讓她看書時,她讀到的那種歐洲鄉下的富人的農莊大房子。
“以後這間朝南的就歸你了。這間有自己的小陽臺。”姜希澤一邊把她往屋裏領一邊說,“家具也都給你配了。不滿意就說,哥再給你換。”她環顧室內,知道姜希澤是真疼她—且不論法式的大床或者烏木的書架,單說那一對皮扶手椅,就是她的心頭好,而且沒有什麽特別的花紋,緊繃繃的皮面,是她姜希婕喜歡的款式。
“那你呢?你的房間在哪兒?大哥的呢?”“我的在走道那頭。爸爸、二叔、還有大哥的都在三樓,爸爸安排的。他們三個也都未必經常回來,大哥要跟着軍隊走,爸爸和二叔經常留在南京,所以,”“所以我也就是換個地方守家呗。”她失落地說道,這時候樓下傳來胡偕的聲音,該吃晚飯了。“別老那麽想,總會人多起來的。”“是啊是啊,你跟大哥都快點結婚吧!”
1937年7月30日,姜希婕來到上海,住在她位于馬斯南路義品村的新家裏。旅途勞頓疲倦睡去,滿以為父親不在可以快活一兩個月,便卻不料次日清晨醒來,她爹已經出現在樓下的餐廳裏。
“爸爸??”姜希婕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正在喝着熱茶吃着香腸的她那個新派的爹,“你怎麽過來了?”“南京的事情結束了,我就和俠黃兄一起回來了嘛。”姜同憫賊笑。也許是妻子早殁,姜同憫非常疼愛女兒、可是又有些不得法,且玩性大,有時頗有老頑童的樣子—姜希婕記得自己小時候,曾有一日午睡,醒來發現下人們都憋着笑看着她,問又不說,直到趙媽讓她去洗臉,她才發現自己被毛筆畫成了個大花貓。
而那正是她爹的傑作。
“你也快吃點東西,今天周末,我待會兒帶你去拜會一下楊教務長。”“教務長?”希婕坐下,端起牛奶便喝,“中西女塾的楊錫珍楊教務長啊(1) 。我帶你去見見人家,下周你便可以去上課了。”
“啊,下周就上課啊!”本來在餐桌上看來看去不知道是吃華夫餅好還是吃法式吐司好的姜希婕此刻絲毫食欲也沒了,即便她是被餓醒的。“抓緊嘛,要趕緊努力把課業補上來。來年考滬江大學。我和President. Richardson讨論了一下,我們還是認為你正常考試入校比較好。而且我也覺得滬江大學适合你去,別老呆在我們這樣的圈子裏,去接觸一下老百姓是最好的。”姜同憫放下手裏的報紙,認真的看着女兒道,“現在你來了上海,也把你的官家小姐脾氣收一收,倒不是說丢人現眼這些,而是你既然說自己應該做一個新的女性,就不能再有舊式的思維。但光有思維是沒用的,還要有實際的經驗。總之,你是我的女兒,我希望我的女兒做一個對中國對民族有用的人,而不是和上海的莺莺燕燕一樣徒有其表的人!”
姜希婕只得點頭。這一點來說,其實姜同憫是一個非常開明的父親。自幼長在歐洲的他別的自不必說,連唯一的女兒被兩個侄子帶的也像個男孩一樣也不管,看着女兒騎在馬上英姿煞爽竟也覺得驕傲:大抵心裏想着,随早逝的孩子他娘的遺願寵着她就是了。有的時候即便她做錯了,父親也從不責罰她,遠不像兩個哥哥動不動就要跪院子一樣。父親只是柔聲教導她,為什麽錯了,又要怎麽做才會正确。然後動用自己的能力給女兒找來她想要的東西。因着這種不寵溺的放養,姜希婕即便驕縱,卻不是不講道理,尤其很聽父親的話。
父親這番話也說到她心裏去,她的确不想做一個徒有其表碌碌無為的人,她要證明姜三小姐和她的兩個哥哥一樣了不起,或者比他們還了不起。這個時代理應是每個中國人努力為國奮鬥的,也應該是女性做出一番事業的時代。
她收拾妥當,叫趙媽拿來一件素雅的純白鑲紅邊棉質連衣裙換上,再把長發梳理合宜,也不挽髻,只整齊放在肩上;再戴上一頂白色配着深綠色緞帶的寬沿帽,一樣白色的平底皮鞋。這方下樓,和父親一起坐上簇新的黑色別克汽車,去楊錫珍的府邸。
這時候,王霁月走下黃包車,将車費遞給車夫。有意多給一些,那是因為一路上過來看着這車夫瘦削至極還出來拉車,想必生活不易。車夫感激不盡,結結巴巴說個沒完,王霁月又覺得有些尴尬,只好笑笑便走進洋房裏去了。今天周六,是每周和教務長約好的、到她家裏來給附近的窮苦孩子補習的日子。王霁月可是中西女塾這所貴族學校裏學習最好的學生。楊錫珍愛其才,又同是蘇州人,便多有接近,後來又發現她個性并不像她父親那樣兩面三刀,王霁月心地善良,又好學上進,似乎總有一股子勁兒想脫離那個舊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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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楊錫珍向她提議要不要每周六到她家來給周遭一些家境中下卻又認真的孩子們義務補習英文時,她毫無異議的答應了。
“啊,霁月來了啊。”楊錫珍走下樓來,看見穿着一身素白旗袍的王霁月。“校長好。”“辛苦你了,這大熱天的還要過來。你先過去吧,待會兒我讓人給你和孩子們送點涼快的喝的過去,孩子們都等不及了。”王霁月點頭一笑,應聲謝,便熟門熟路的從回廊繞過客廳,走到後面的書房開始給一群操着怪腔怪調洋泾浜英語的小孩們上課。每次不過一個半小時,上完大概也就接近下午茶的時間。楊錫珍往往會準備些好吃食給這些孩子們,特別會給今天表現最好的孩子一塊巧克力作為獎賞。當然,決定權在王霁月手上,這每每讓她覺得左右為難。
今天剛發完巧克力,喝一口橙汁,她很好奇客廳裏正在幹嘛。上課上到快結束時就聽見了汽車聲,然後是略顯喧嘩的一陣陣寒暄。她耳力很好,隔着走廊也能模糊聽到北方口音說話聲。可她性子弱,自幼又被家裏藏慣了,這種時候更是不敢出去見人。偏巧楊錫珍的女仆走了來,說夫人讓王小姐過去一下。
王霁月緩步走去,見客廳裏坐了一男一女 。男子看上去四十出頭,戴着圓片眼鏡,文質彬彬面帶微笑;而女子則十分年輕,看上去和自己相仿,一身的紅白配,把手裏的小包放在腿上,上身直立并腿而坐,桃花眼柳葉眉,鼻直而挺,唇不笑而翹,烏發整齊的放在肩上,娴靜之中流露一股子天生媚态。
要不是眼尖看出來兩人長相非常相似,王霁月定會以為又是誰家老爺和老爺的外室。
“來,姜先生,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王紹勳王先生的長女王霁月。霁月,這是姜同憫先生。這位是姜先生的千金姜希婕。”王霁月略微彎腰鞠躬道了好,擡頭發現姜同憫笑着打量她,“我就說,王小姐進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分外眼熟,原來王小姐就是紹勳兄一直不肯公之于世的長女啊!我在南京見到了你的父親和弟弟,你和你弟弟長得可真是一模一樣啊!一樣的好看!”
王霁月尴尬的笑笑,“是,我和浩蓬是雙胞胎。”“啊啊,怪不得!紹勳兄好福氣啊!這是我女兒姜希婕!以後就是王小姐的同學了,方才聽楊校長說王小姐成績上上,以後我這不成器的女兒還請王小姐提點啊!”王霁月只是應和,不防看見姜希婕給她爹甩來一個刀眼,但轉瞬間,姜希婕就對着王霁月微笑了一下。正好她背着白色窗簾站着,夏日陽光照進來,王霁月一時覺得她美的有些不真實。
作者有話要說:
(1) 并不能夠證實後來作為校長的楊錫珍此時是不是教務長。為了行文方便只能做此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