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想不到楊女士的高足竟是紹勳兄的千金。”四人落座,姜同憫笑呵呵的說,“從來在南京那邊只知道紹勳兄有個兒子,喜歡搗鼓搗鼓電報收音機之類,頗受軍界要人的喜歡。姜某也只是聽李任潮說過一次,說紹勳兄還有個女兒,只是自幼都不在身邊帶着,也就無人得見。今日真是幸甚。”王霁月微笑一下,淡淡說道,“家父從小本不願霁月和弟弟抛頭露面,害怕遭逢不測,所以一直都呆在蘇州老家,由叔父代為教養。直到十二歲,覺得安全了,母親也覺得上海的教育好些,這才舉家搬到上海來。平日也不敢對外說是王家。所以。。。”
“霁月,姜小姐下周就會開始上課,我已安排她進你們班,如果有什麽事,你就幫着她一下,可好?”楊錫珍笑眯眯的看着王霁月,姜希婕也是面帶微笑,一副親切友善人畜無害的樣子。王霁月覺得有些迷惑了:楊錫珍雖說不是一個不“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人,那下這番舉動,是讨好姜同憫嗎?可是姜同憫又不是主管教育的官員。二來,對于姜同憫現在的地位,又有什麽必要呢?想把姜希婕塞進來并不需要上門拜會教務長啊,難道這姜小姐真是酒囊飯袋一無是處?
“霁月自當盡力。”“哪裏哪裏,都是同學,互相學習嘛!”姜希婕敏感的察覺到王霁月的話裏奇怪的卑微感,父親一直教導她要收起官家小姐脾氣,不管對方是什麽出身都要平等以待,立刻胡亂說話打起圓場,“我初來乍到,很多地方不太熟悉,課業可能也會跟不上,還請王小姐不吝賜教才好。王小姐要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也,”
“我看你啊,好好跟人家學學怎麽做個像樣的淑女就不錯啦。”姜同憫道,一時大家都怔住了,轉瞬間,只見姜希婕怨怼的喊了一聲,“爸爸!”
姜家父女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送到門口的時候,姜希婕還不忘對王霁月投來一個活潑的微笑,搖搖手告別。王霁月也就只好一直盯着她目送她坐上車,離開楊宅。這個姜希婕有些不一樣,她想。也許的确不一樣,畢竟姜家祖上便是清朝的進士,姜老太爺做過清末的巡撫、出訪的特使,後來還做過北洋的外交總長,姜家兩位爺更是投身革命,成為寧漢兩派竭力拉攏的對象,說白了在現在這嶄新的民國,姜家在政治上不但有聲望,還有着近乎絕對的正确。
而她呢?剛才的說辭不過是騙人的版本,實際的情況她和弟弟都清楚:王紹勳的名聲不好。但凡是個和蘇浙皖扯得上邊的軍閥他都侍奉過,周旋之中,現身演繹了一把“刀切豆腐兩面光”。與此同時,王紹勳可謂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出賣一切。曾經不把家人帶在身邊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弱點,後來把自己帶到身邊就是為了随時把自己嫁出去。不論是姨太太還是親女兒,還是親弟弟的産業,都是可以用來在政治上交換的砝碼。似乎自己的人生走到如今也是不斷在為形形□□的交易服務。
她不想這樣。同胞弟弟浩蓬選擇和父親一起去南京争取軍隊要員的賞識也是為了想掙脫父親帶來的束縛,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想想辦法?
想起那天看到浩蓬在擺弄那些她不懂的機械,問他為什麽那麽喜歡這些機械時,他說,“姐,我是喜歡這些,但不止是喜歡,我不想和爸爸一樣,也不想和叔叔一樣,我只是想有自己的實力,主導我自己的人生。”
這麽想着,坐在黃包車上的王霁月想着,若是等到父親回來,告訴他自己現在是姜家唯一的女兒姜希婕的同學,他一定會說,那你就留在她身邊,一直跟着她,陪着她。就當是父親的一條觸手,緊緊的黏在姜希婕的身邊。就好像可以通過這層關系緊緊的依靠在姜家身邊。
“霁月回來啦。天熱辛苦了。”回到辣斐德路的家,迎面而來的是父親的四姨太孫氏,王霁月只是點頭答好,并不多說,匆匆上樓去,躲進自己的房間。四姨太在這裏,母親回蘇州,父親和浩蓬去南京了,好像還帶了二姨太,那三姨太呢?
聽聞敲門聲,她轉過身,聽見門口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小姐。”“進來吧。”是家裏的老女傭徐媽,“徐媽,三姨太呢?”“三夫人應該是去打牌了吧,上午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未及說完,主仆二人就聽見樓下一連疊聲的喊人和喧嘩,王霁月嘆口氣,唉,可見是回來了。“徐媽,”“诶。”“你幫我把晚飯送上來吧,我不想下去。要是她們問起,你就說我白天受了暑熱不太舒服。也別讓人上來吵我。”“好的小姐。”
姨太太們在樓下打麻将,鬧得一夜喧嘩無比。王霁月拿她們也沒有辦法,她已經忘記三姨太和四姨太到底誰和哪位要人的妻子或外室沾親帶故了,或者都沾親帶故,總之,娶來不是白娶的。翻過來的周一,周末沒睡好的王霁月差點要遲到,還好人力車跑得快,是不是應該讓父親給自己也備上司機和汽車,可是如果備上了又是一場和姨太太們表面和睦背地算計的争執,越想越,
“早啊。”她回頭,看見穿着藍色旗袍校服的姜希婕,“真好,第一天來就能遇上你,要不然我還怕找不到教室呢。”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即便急于去上課,王霁月依然想為此刻姜希婕的美貌駐足。前日見她,那是一番低調的媚态,如樹叢裏若隐若現的杜鵑花;而現在乖乖穿着校服梳着髻的她,是徹底的清純和低調,潔白如山茶,只讓人覺得單純美好。
其實姜希婕撒了個謊。也不全是謊話,但她還真不是巧遇王霁月,她是故意在門口等了很久。原因倒也簡單,的确找不到教室,想到有一個人可以直接帶自己去,哪有何樂而不為?畢竟,畢竟這個人自己也喜歡。
那日初見,姜希婕和父親本是在客廳聽見書房有小孩子誦讀英文的聲音,好奇問是什麽,楊錫珍便如實相告。姜希婕很好奇這個義務教師王霁月是誰。霁月,聽到這個名字時她的确想到了皓月當空的景色,等到穿着素白旗袍的真人走出來,她腦海裏蹦出來的詞是,出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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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月眼睛很大,顧盼生姿一對杏眼,而且不像自己一般朦胧,她的眼睛非常清澈,配上凝脂一般的翹頭鼻,厚薄适度唇角下撇的嘴,濃淡合宜的直眉,整個人都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樣子。那日她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穿的也樸素,既不顯得窮酸,更談不上浮誇,叫人覺得一切都剛剛好。若不是經人介紹,姜希婕絕想不到這是江浙一代地頭蛇王紹勳的女兒,同時也是江南大賈王建勳的侄女。誰讓霁月的這個叔叔實在太有名,當然霁月的堂弟王浩修就更有名—還沒來上海姜希婕就知道王浩修的名聲了,養了多少戲子,抽了多少大煙,玩了多少長三堂子的“先生”們,據說和資助國民黨甚多的那個徐家的徐三少爺也有很好的關系,
說到徐家,徐德馨。。。
“姜小姐早。”王霁月不卑不亢地應一聲,便示意她跟自己來。姜希婕樂得跟上,一邊走一邊說,“你不用跟我客氣,叫我希婕就好了。反正都是同學嘛,有什麽好客氣的。”說着還往右邁一步,追上霁月的腳步和她走了一個并排。“好吧。。。希婕。”
姜希婕猶如得了糖般高興。兩人快步向北園走去。教室在三樓,剛走進樓梯就遇上一個高大白人女子。王霁月對她道過早安,那人對霁月笑得很燦爛,張嘴便是一口混着南北各地口音的奇怪漢語:“霁月,這是我們新來的學生嗎?”王霁月點點頭。姜希婕發現是老師便想停下問好,可是卻被王霁月抓了一把,直接帶着她跑上了樓。
“怎麽了??”好不容易坐定姜希婕問還在氣喘籲籲的王霁月,“那個。。。Ms. Thurston就。。就是。。。” 還沒等她說完,姜希婕眼見白人女子走了進來。看看鐘,延誤了一分鐘。難道是剛才因為樓梯上看見了她倆便故意走的慢一點免得她倆遲到,顯得尴尬?
講臺上的白人女子身材高大,肩膀寬厚,高鼻深目—那鼻子高的,讓姜希婕直覺得她那是北歐的斯堪的納維亞山脈。不過看她金色的頭發藍色眼珠,倒有些像從祖父口裏聽來的那種,北歐人。
偏巧這個北歐女子還是來講中國地理的。一路繪聲繪色的上課,說這裏她去過,是如何如何的喜歡,那裏又沒有去過,如何如何向往。偏巧說到天津,問在座可有人知道,姜希婕這時候舉了手,二人便在這課堂上聊了起來。
王霁月略有出神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