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王霁月自小被以三從四德為圭臬的母親教養在蘇州閨中,不是缺乏運動,而是徹底沒有。第一天的網球社集體活動,就變成了姜希婕的顯擺和王霁月的受罪—從體能到肢體的靈活程度,她都根本上,徹底跟不上。別說基本的動作,稍微熱熱身她就熱過頭了,俨然開仗還沒打開就要陣亡。
然而她性子偏又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倔強,越是艱難,她反而越是要做到。姜希婕自告奮勇教她,而且堅決不讓別人插手,于是把王霁月累慘的人是她,負責照顧累慘的王霁月的也是她。玩了一個下午,王霁月已經基本走不動路,卻執意要自己走回去。姜希婕百般勸解無用,這回可是實實在在的扮起了茶壺:“你和我還客氣什麽啊?!在我面前還逞什麽強啊?!趕緊的!我背你回去不就行了嗎!還在這兒犟什麽犟?!有這個時間犟回去都能洗個澡吃個飯好好睡一覺了!快點!少羅嗦!信不信我抱你回去?!“
最後一句是實質性的威脅,雖然姜希婕并不相信自己可以抱王霁月回去—她縱使膂力過人也只是一個膂力過人的女子—但是還真的把王霁月給吓着了,她可不想那樣被姜希婕抱着回去,到時候頭怎麽放啊,難道整個人窩在她懷裏啊。“好好,我起來,我起來,你背我。”
也許是過于疲憊,還沒走幾分鐘呢,王霁月就在姜希婕的背上睡着了。姜希婕本來還在唠唠叨叨的數落她,忽然發現她不出聲了,猛然間渾身肌肉都緊了起來,生怕一個不小心,她就會從她的背上掉下去。
于是從步速步幅到上半身的彎曲弧度,手臂提拉的力量都變得精細而小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步一步走回寝室。
王霁月的室友是個和戴西差不多的有錢人家小姐,今晚回家去了。小心翼翼把王霁月放在床上之後,姜希婕頗有些尴尬—她不願意叫醒睡的正香的王霁月,恐怕也叫不醒。可也不能就這麽睡了啊,那就得打水給她擦一擦不是,擦一擦。。。
她又不敢給王霁月脫衣服。
換做以前自然是無所忌諱的。曾經在天津的時候,法租界裏住隔壁的方二小姐騎馬騎的要死不活,她給送回去的,她給攤床上的,她給擦了身子的,她給上的藥—誰叫方二小姐故意把看管自己的老媽子支走偷偷跑出來、一下子家裏只有姜希婕一個女生。當然,那是一場二次傷害,姜希婕動作一點都不溫柔,導致偷喝酒還騎馬的方二小姐醒來發現自己頭頂身上還多出幾道淤青,也不知道是在什麽地方被誰給摔了。
今時不同往日,床上睡得昏沉簡直和小豬一樣的人是王霁月啊,姜希婕臉紅心跳,什麽都還沒做手已然是抖了起來。寝室門關着,進來的時候順手開的小臺燈,一抹昏黃的光從側面照過來,她輕輕喘着氣,整個宿舍樓都很安靜。
“唉。。。”
良久之後她安靜的關上門離開了。所有的動作都悄無聲息,像一出默劇。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洗漱躺下,室友已經睡着了。黑暗中她和王霁月只隔着一堵牆。她伸出手,想要敲一敲,但也知道王霁月不會有任何回應。于是握着的手松開,只是輕輕在牆上撫了撫。忽然,很想在牆上鑿一個洞,最好還是只有她和王霁月可以看見的洞,那種只屬于她們之間的洞。
朋友。
我也許是你最好的朋友。
可是如果在我看來,最好不止是朋友,怎麽辦?
明天醒來,依舊是新的一天,她背負所有過往和過往情愫的流蘇不斷地活下去。
滬江大學嚴格而忙碌的學習,也許讓姜同憫很滿意—證明他把女兒送對了地方;也許姜希婕也會很滿意—忙一點,和王霁月在一起的時間就越多,但想自己那點心事的機會也就越少,忙不過來就夠了。今天的口語對話,明天的作文練習,一天一天的猶似催命符一般趕來。簡直不敢想往後的漫長的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的英文文學課—不過那些個東西,她倒喜歡。即便每天各種基礎練習做起來簡直煩死了人,再加上一大堆的經濟學的內容—大部頭論述,姜希婕仍是覺得自己的日子比王霁月好一些—什麽語音學、比較語音學、英文教授法,根本就不想知道這些咬文嚼字的玩意兒都是幹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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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王霁月能夠樂在其中。但是她的想法和做法也簡單:單純的陪着她就好了。在她沒有辦法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做不了決定,判斷不了對錯,只能做一個簡單的決定—就這樣跟在王霁月的身邊,陪着她,享受每分每秒,放縱自己沉迷。
譬如這日,十一月底了,天氣陰冷,兩個人一起窩在寝室裏看小說。可不算偷懶,她們倆前陣子剛看完《仲夏夜之夢》,而今看的正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哈姆雷特》—不但是主修科目的必讀作品,也是英文劇社的劇本。劇社社長覺得王霁月是那麽适合演朱麗葉,破格邀請她這個剛剛加入的新社員挑大梁演朱麗葉。至于長得禍國殃民的姜希婕?他們居然讓她去演哈姆雷特倒黴的戀人奧菲利亞!
她才不樂意呢,她覺得自己應該演哈姆雷特還差不多。
而且一想到王霁月明年春天的時候就要和學長上演殉情的戲碼—即便是實實在在的戲碼而已—她又覺得如鲠在喉了。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不幹了!我要去換,至少換成苔絲狄蒙娜,奧菲利亞我演不來!”姜希婕負氣的把劇本放下,王霁月沒有移開目光,而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她垂在肩頭的長發,“別別別,苔絲狄蒙娜要等到明年秋天才會排吧,你願意等?”“等就等!要不然就讓我演羅瑟琳好了。”“哦?你還要當我的情敵咯?”
王霁月合上劇本看着她,似笑非笑。“別這麽看着我。”姜希婕把身子蜷縮起來,雙手抱着雙膝,整個人活像一只收了傷的母雞—這一年多來過得怎麽這麽不順啊!“好了好了,不看了。明天就回家了。這周末看來很閑的,要不然我們找個地方玩玩吧?我看你也快悶壞了。”
說到玩,王霁月從來不是一個愛玩的孩子,這麽提議,全然是為了照顧姜希婕的小脾氣。“我當然都有空,只要你願意。。。”姜希婕瞪着一雙霧蒙蒙的桃花眼看着她,眼神裏除了疑惑、委屈、還有一絲絲欣喜。也是,王霁月心想,可能放她鴿子也放的有點多了。
“我有空啊,這次真的有,不會再失約了。你想去哪兒啊?”
周六的清晨,姜家的黑色別克準時出現在王家樓下,接上王霁月,直奔,城隍廟。
“你來上海也有一年了,居然沒有來過城隍廟?”王霁月不可置信,“是啊,沒來過啊。我自打來了上海,不是在上學,就是在操持家裏,你又不是不知道。”話裏像有刺似的,王霁月敏感的察覺到,姜希婕這是小性子又犯了—她就像個坐在客廳角落裏的孩子,聲音不大的控訴家長不關注她—也是,自打升級女主角之後王霁月是有點忽視了她。可惜王霁月不知道,姜三小姐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得到過這種“忽視”,雖然三小姐不會因此大吵大鬧,卻也不是隐忍的主兒。
“好好好,今天陪你好好逛一逛就是。不生氣啊,不生氣。”“誰說我生氣了!”“沒說沒說啊,沒說。。。”
姜希婕長在平津,在天津也常去娘娘廟,北平的城隍廟她也去過—可惜那裏早已破敗不堪,于是在走進大殿看見此地供奉的居然是霍光、秦裕伯和陳化成時,頗感意外。“供霍光是為什麽啊?”“據說這裏本來是霍光的神祠,後來成了城隍廟,總不好把人家給移出去吧?供秦裕伯是因為他後來就住在上海,供陳化成是因為,”“和英國人打仗?這我知道。爺爺小時候跟我說過。”适逢周末,前來進香的人不少,三教九流,不時有人對這二位錦衣華服的旗袍小姐投來注目禮,二人在城隍廟裏逛了逛也就出來了。姜希婕雖然家裏盡是留洋的人,上的也都是教會學校,到底卻是個什麽都不太信的主兒。王霁月則是自小什麽樣的都見慣了,也就有點見怪不怪了。
兩人步出城隍廟,姜希婕是個嘴饞的,便拉着王霁月往豫園邊長興樓走。她打聽好了的,這裏的小籠包最好吃。一口氣點了一桌子菜,整整五籠包子。王霁月見她小心翼翼的張開嘴,咬破一點小口,滋溜吸一口湯,“對對,就這樣,先開窗,後吃湯。小心燙!”
那頭的姜小姐才不管呢,哼哧哼哧甚是享受。要不是她天生一副媚骨頭,這副吃相就沒法看了。
“呼。。。好吃好吃,以後我要常來,可惜就是遠了點。要是在法租界也能開一家該多好!”酒足飯飽兩個人挽手而出,姜希婕拿手擋着嘴打着飽嗝,王霁月看着她的側臉不由得笑出聲,“還有胃口沒有?還有我們去買點梨膏糖吃。”“梨膏糖?那不是治咳嗽的嗎?”“好吃就行了,吃了也沒有壞處。走。”王霁月拉着她走到城隍廟北面的德甡堂,興之所至,一樣買一點,“藥用的來二兩,剩下薄荷、松子、肉松,玫瑰的各來一兩。”夥計高興的很,這就給她稱。姜希婕愣了,“居然還有肉松味兒的?”王霁月不搭理她,接過一堆梨膏糖,拿出一塊藥用的,“來,張嘴。”
她不知道現在這些親密的舉動會讓姜希婕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結。
但是姜希婕還是老實巴交的張開了嘴,吃了,然後一路叫着好吃。雖然吃着吃着,她倒開始想念糖堆兒了。直到她看見一個算命的。不知怎地,她就想去求一卦。
作者有話要說:
點擊上漲的蠻快,感謝。
但是文這麽慢熱我也好着急好着急好着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