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眼看姜希婕哭得渾身顫抖抽噎不止,王霁月也來不及細想,旋即放下手中東西快步過去扶着姜希婕的雙肩,“怎麽了這是???”姜希婕擡頭看見王霁月關切的臉,心裏本就泛濫的酸澀傷感徹底潰壩決堤,生生從心口冒出來,将五內包裹,卻沖不出喉頭,反而堵住一切發聲的渠道,于是她只是緊緊抱住了王霁月,把下巴擱在王霁月肩上無聲抽噎。

她緊緊抱着王霁月,好像一旦松開手,一切都會失去一樣。王霁月就是她手中的一縷輕煙,雖然知道遲早要離開,雖然知道握住的只是虛空,卻想緊緊握住,留下一點點氣味也好。浮生長恨歡娛少,姜希婕想着,等到她終于有一天失去了王霁月之後,與餘生裏漫長的歲月相比,此刻曾有就會成為她唯一的寄托了。

王霁月以為她看到了那封信會生氣,會罵人,甚至回去找那個範進羅密歐打架,但絕沒想到她會哭,還會哭得這麽厲害。這一哭,反而超出她之前預想的所有劇本,生氣她就哄,罵人她就挨,打架她就勸,哭?她完全不知道怎麽應付。眼下被姜希婕緊緊抱在懷裏,幾乎動彈不得。只得由着她哭濕自己的衣服。

她滿心疑惑,想着等姜希婕哭夠了之後問問她到底是怎麽了。總不能是真的因為看了那情書被氣哭了吧?還是自己最近逗她逗得過了,委屈的哭了?這麽一想之下才發現,原來在自己的認識裏,姜希婕居然是一個不會哭的人。不論跟她說到自小的孤單,母親的離世父親的漂泊,她竟然都不會表露什麽悲傷情緒。她總是說,人生苦短,我就不要老看着以前悲傷的事情了,還是用力抓緊現在的快樂比較好。

姜希婕這一哭便是哭了許久,直把王霁月的晚飯給晾涼了,她才收住,松開抱着王霁月的手,扶王霁月站起來,“對、對不起。。。你腿麻了吧。。。”王霁月心說是挺麻的,“你怎麽了這是?那封信,”“飯都涼了,我再去給你熱一熱吧。”姜希婕轉身便走,王霁月拉住她,“你別往心裏去,我沒答應他,已經叫,”“我知道。沒事的。”

姜希婕也沒回頭,只是低聲說道。王霁月忽然從她的背影裏看到一絲決然,一時也不好再辯白什麽,便松開了手。也不曾追到廚房去。不知為何,似乎從姜希婕的回答裏聽出一種沉默的隔閡,一種卑微的抗拒,是她在示弱,請求她不要再窮追猛打。于是那夜姜希婕替她重新熱了飯,便回去洗澡睡了。次日睡到中午也不曾起來。王霁月只當她是眼睛腫了—哭成那樣想必是腫了—不願見人,也就罷了。其實姜希婕是真的哭累了,似乎掏空了所有力氣,真的一覺睡到中午,一上午的課竟也逃了。醒來看見空蕩蕩的屋子,室友不在,她伸出手撫摸着牆壁,好像王霁月也安睡在牆的那一邊一樣。

昨晚抱着王霁月哭,只覺得再抱這一次,就好像過完今晚就會死去。毋寧說情願過完今晚就死去。

然而醒來依舊是這個人世,生活依然會過下去。

于是她疲倦的起身洗漱,看見鏡子中自己紅腫的眼睛,好像另外一個人。那就就此成為另外一個人吧,與之前都不同的想的更明白的一個姜希婕。越是紅腫,越是只能将眼睛睜開一個縫隙,姜希婕努力往窗外看看,才發現不是她眼睛太腫,而是天色暗了,真的要下雨了。于是她抓起雨傘往外快步走去。

托要下雨的福,往馥赉堂狂奔的女生們沒有誰關注她紅腫的眼睛。記得王霁月在思晏堂那邊,眼看烏雲蠢蠢欲動,姜希婕拔腿狂奔。跑的快了心髒砰砰直跳,幾乎要沖出胸腔,然而即便心髒已經在滿負荷運轉,她還是覺得雙腿開始酸,還是接不上氣,可她還想更快一點,越快越好,趕快見到王霁月,即使見到她也會覺得哀傷,可是還是要見。

她嫌棄自己跑得慢,但在王霁月眼中,她幾乎是飛過來的。王霁月剛下課,還在教室裏和同學聊天,忽然心裏湧起莫名感覺,覺得姜希婕會馬上出現,就想能感受到她的氣息一樣。然後王霁月下意識的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看見跑得飛快的姜希婕。

跑這麽快,不參加女子田徑隊簡直可惜了。

王霁月連忙告別同學,跑下樓去。剛剛好把正在減速的姜希婕撈進自己懷裏。

“跑這麽急幹什麽。”王霁月柔聲安撫她,還怕她昨夜激蕩的情緒未散,做出什麽別的出格事情來。姜希婕被這麽一抱,半晌呆滞無話,只是靜靜看了看王霁月的臉。那目光有些哀怨,王霁月只覺得她的眼角又要落下淚來。這眼睛腫的,回去還是要敷一下才行了。真是不省心的家夥啊。

“給,傘。要下雨了,我來接你的。”

自那之後,王霁月雖然不時詢問起到底那晚是什麽刺激的姜希婕,也曾旁敲側擊的道歉過,可是姜希婕始終只是微笑着否認,抗拒,叫她不必如此。而且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成天都撺掇王霁月和她這裏那裏吃喝玩樂去—這周末做完公社的義工,就直接去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下周又去霞飛路的哪家哪家西餐廳吃飯:總之安分不下來。分明是大哭了一場,簡直一下子掉完了林黛玉半生的眼淚,為何就立刻變成一個整日尋歡作樂的人?有時王霁月不樂意,便好言推拒,心裏還挂着幾分擔驚受怕—害怕這下又把姜希婕給惹了—可姜希婕也只是溫順的從了她,随她安排什麽。甚至有時王霁月有意推了所有的事,回家呆着,就不見姜希婕,她也是微笑着答應,一點異議沒有。

Advertisement

王霁月的确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不過與其擔心這個,她現在更像擔心一件旁的事。十五歲的王婵月跟叔叔吵着鬧着要到上海來,也要讀教會學校,也要上上海的大學,不樂意留在廣州,更不樂意回蘇州老家,除了上海,她哪兒也不去。王建勳的大兒子浩修已經是聞名上海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他斷不願意讓寶貝女兒到上海來被大哥哥給帶壞了;可次子浩寧又不願意來,且已經跑到北平去了:于是他拍了一封電報,把這件事交給了王霁月。

十五歲的小祖宗。王霁月又只好拉下臉去找楊錫珍,準備秋天的時候把王婵月給塞進去。本來這家裏就是幾個女人的戰場,這小祖宗來了最好也住校去吧!

想到家裏人,浩蓬去美國也一年多了,什麽時候才回來呢?說來還是和姜希澤一起去的,也不知道他進這參謀本部第二廳的門到底對是不對。雖然不像姜家大少爺姜希耀那樣上戰場,但身為姐姐的王霁月總覺得弟弟幹了一件腦袋別腰上的危險營生。她知道弟弟那一套就是搗鼓電報,是更高一級的隔牆有耳。然而她總覺得危險—聽姜希婕說,她二哥從小就喜歡那些刺客的故事傳說,對那樣的事分外感興趣,而今估摸着做的也是一樣的事情。那浩蓬做的又能區別到哪裏去?如今又是這麽亂的,今天你通電反我明天我發兵打你,也許一個站錯就完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生在他們家這樣的家庭,王浩蓬不這麽做,還能怎麽做?他不想成為父親的接替和附屬。但凡要有所争取,必須先獨立。

這一去美國,卻是“一春魚燕無消息”,信件電報什麽的一概沒有,連去了具體哪裏都不知道。父親面上不說,偶爾回來時也會問王霁月,姜家的二少爺有什麽消息嗎?王霁月只道沒有,也不禁要腹诽父親這拙劣的旁敲側擊。反正王紹勳幹什麽她都覺得很拙劣,好像從小到大,身為父親的他對待這一雙兒女就頗不得法。

那天又遇見Kitterlin,大美人兒問她畢業之後打算怎麽辦,是去找個工作呢,還是已經有了中意的人可以結婚?王霁月只能說斷然沒有中意的人,找個工作卻又擔心父親不會同意。Kitterlin笑了笑,忽然對她說,我覺得你很有做學問的潛質,若是可以不妨考慮深造。而且這金發碧眼的妖怪饒是了解中國,甚至對她說,你不妨告訴令尊,學位高了嫁的也就更好更高。

雖然Kitterlin笑着說just kidding,王霁月也賠笑,但這番話卻觸到她的真心。好像她身為女子,便是欠了父親一筆債,需要通過一場完美的聯姻來還債似的。無論逃到天涯海角,死活得還清了這筆債。

眼看三月底,排練許久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馬上要上演了。王霁月這晚終于騰出些時間趕緊把作文寫了,接下來好幾天的晚上就要去演她的朱麗葉,自是沒有時間好好學習。眼睛酸痛着弄完,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走到了隔壁去,輕輕敲門,裏面傳來姜希婕的聲音。

“請進。”

對于王霁月來說,有時睡前會忽然細細回憶一整天發生的事情。最近不時想到姜希婕的表現,她的表情,她的那張美的妖孽的臉:她做那樣的表情是不合适的,她不應該是那樣一個可以隐瞞和克制自己的人。然而她如今就是這樣的人,的的确确在克制些什麽,猶如曾經她形容自己那樣,眉眼之間總是厚厚的雲層,總也看不透。在王霁月心裏,以前那個眉頭總能綻放着晴空萬裏的姜希婕才是真實的,即便那晴空萬裏顯得虛無單純,也是好的。那樣的姜希婕似乎是沒有羁絆所以一往無前的。而現在這個姜希婕是為了一些什麽隐秘的東西而緘口不言的姜希婕。

她曾因為她是如此簡單通透而對她倍加親密。

推開門,看見姜希婕正在檢查明天王霁月要用的戲服。昏黃燈光下,這個人依舊美麗動人,惹人癡迷,甚至多了幾分別樣風情,卻讓王霁月覺得異常陌生。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啊回一趟國各種倒時差回學校回家的。。。晚了這麽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