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八月一號,姜希澤是終于回來了。一進門就被他母親劈頭蓋臉給罵了一頓。夫人最後的結語就是,老娘生了兩個兒子都是這樣的見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真是氣死人。只有老太爺悠哉游哉的在客廳和姜希婕對了一眼,悄聲說,當年同禾追你還不是一樣一樣的,親兒子啊!
然而徐氏怨的倒也不假,姜希婕還沒好好喊上兩天“二哥”,姜希澤就跑到徐州前線去了。此時戰事膠着,他爹本來勸他不要去,本來就不宜大操大辦,你現在去什麽也做不了啊。然而姜希澤去了。一個月之後就把他的未婚妻,小姨子小舅子和岳母一起帶了回來。姜家老小又是一驚,這是什麽意思?然而姜希澤作為個沒“過門”的女婿俨然開始張羅給岳父在南京上海各買一套房,名義上是要結婚所以需要安置家人。姜同禾聞言竟然嗤之以鼻:“哼,這個時候倒來表忠心了!”
然而事情終于還是辦了起來。戰事膠着期間,姜希耀在前線跟着陳辭修{27}打仗自然是回不來,讓媳婦回來幫着操辦一下。姜同禾也不好廣發喜帖,可是事情傳開了,竟然有人向他問起婚禮定在何事。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大家把這事當成一個表忠心的機會,本來想低調的事卻變成不好好操辦不可的事了。這不太符合他的個性,也不符合他的政治作風,可惜現在騎虎難下,只好順着猛虎一起下山了。
好在這一切姜希婕聽聽就完了。她只想一心一意撲在幫哥哥準備婚禮這件事上。就像不論別人如何非議她父親和大伯的政見不合,那些話她也不需要聽進去一樣;就像不管別人如何反複提醒她王霁月終将成為別人的妻子這件事,她也不需要去在乎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陪着她直到最後一樣:有的事,真的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于是她成日和嬸嬸一起做采辦的活計,忙的不見人影。至少在王婵月看來是這樣。王霁月倒不見得有多麽想念她,畢竟前陣子總是見,有這麽一段時間分開一下,竟然有些像忙了一個學期之後安然放個假。她假期頗為清閑,每天也就是看書,管妹妹讀書,興之所至,和家裏的仆歐學起如何釀酒來。倒也沒有打算回木渎去看看母親的意思。前陣子把釀好的酒送回家裏給母親嘗了嘗,母親甚為滿意,打發人送了些吃的過來,然後叮囑她在上海好好呆着,哪裏也不要去。
我也沒打算去哪裏啊,她想,倒是姜希婕本來想回天津看看,這下一打仗,哪裏也去不了了。偶爾要是王婵月讀書刻苦得到表揚,她也很樂意帶着這孩子去看看電影吃吃西餐,可惜小姑娘自己不争氣。“姐,那不是婵月不争氣,分明是你的标準太高了。”說話的是起得遲了,坐在餐桌邊吃着剩下的豆漿油條的王浩蓬。“你和姜家二少爺這一去,到底是幹什麽去了?你也真是,什麽話都不往家裏帶,害的我們擔心。”“哎呀,姐,我回來這半個月你這句話每天都要問一遍。我都說了,不能說。不能說。不,能,說。你就當我去進修了嘛。就是進修。我們都是有工作紀律的,不能亂來。再說了,告訴了你對你也不好。你就別管了。”王霁月總是不放心,她就是不喜歡這種什麽事都被蒙在鼓裏的感覺,怎麽,要等到出了事你們才願意把我納入決策層?即便她理解很多時候刻意的隐瞞都是一種保護。
“哎呀,不過希澤馬上就要結婚了,還真是羨慕啊。”王霁月撲哧一笑,“你羨慕人家幹什麽?還不是你從小到大喜歡自己窩在房間裏玩才沒有那麽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姑娘等着嫁給你。”“姐,你不能這麽打擊我啊。我可是你親弟弟,一奶同胞,你不就比我大個一時三刻嗎?”兩人笑作一團,忽然王浩蓬端坐一臉正經對他姐姐說道:“不過,姐,婵月過來這麽些日子了,浩修就沒來看過?”
“我在的時候都沒來過。也沒聽別人說起過。你知道的,他來了,完全可以上下賄賂一通,叫這些家夥們一個也不告訴我們都行。婵月也不提,那就我是自然不會知道了。再說了,那麽個吃喝嫖賭的東西,沒事你指望他上門來幹什麽?帶點煙土給你嗎?”“我倒不是那個意思。”王浩蓬身體前傾,盡量湊盡一些,低聲道,“我是前兩天去華界那邊辦事,聽到一些話,就好奇一下。”“你又聽到什麽了?”
王霁月表情三分好奇,五分鄙視,剩下兩分是無奈。王家在上海的壞名聲三分來自王紹勳的兩面三刀,那實在太兩面三刀了;另外的七分,全是王浩修弄出來的。他每天抽的煙土左右了煙土商人的生意,說明這家的煙土好;他每天召的長三堂子裏的先生{28}們足可為這些女人們掙得別樣的業內好名聲,更不用說他去□□的雛兒;他賭出去的錢夠一個平凡的華界人家用一年,有時候還嫌不夠。他自己玩不過瘾,召集一群朋友一起,越玩越大,越玩越亂,上海灘上至名流下至癟三都有了一種印象,但凡敢說自己是王浩修的朋友的人,都是吃喝嫖賭俱全的。王建勳拿這個頗會經商但惡習滿身的兒子沒有辦法,只得随他去了。唯有一次狠狠打了他一次,真是差點打斷了腿—嗜女人如命的王少爺從朋友那兒聽說了一個華界的幺二{29}特別好,既然夥同一大群人一起去。結果第二天這個女人死了,家裏報到官府去,一時鬧得滿城風雨。
王少爺當然抵死不認,也的确不是他做的。但他爹怒不可遏,你都玩到那種地方去了,你都不嫌髒!
王霁月在心裏倒是替這個人不壞就是太愛玩的弟弟說了一句,當然不嫌髒。也不看看王家大爺娶的也是這樣的貨色。
“怎麽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你連說都不敢說?”王浩蓬支吾半天,也是沒說出來。“我們家也不是什麽名門貴族,一個花花公子又能惹什麽了不得的事,吓得你個出生入死的哥哥都不敢說?”“他,他,他,他不是成日裏都和一群纨绔少爺們厮混嗎?其中就有徐明稚的那個兒子徐德顯。我到華界聽人說,最近徐德顯和,搞到一塊去了。在英租界租了一套房子,還雇了一個崇明那邊的阿媽。”王浩蓬把眼神往樓上一瞪,王霁月登時也吃了一驚,“反正我沒聽到什麽太細節的說法,所以說不好是真是假。傳的就是浩修把她介紹給徐德顯了。所以我才問,”“別說了。這事你就爛在肚子裏。現在不是說出來的時候。你又知道了什麽再告訴我就是,別人不要說。”王浩蓬點點頭。“放心吧。不過,姐,”“怎麽?”“你這嘴皮子越來越厲害了,難道成天把姜家小姐谑的不行?”
兩人又笑成一團。有一個一起長大的親密的弟弟還是挺好的,王霁月想。不過這麽一想,照姜希婕這麽說,那豈不是她在自己這裏被谑的要死,純屬避讓?原先在天津不是成天把自己的弟弟罵的要死的壞姐姐嗎?
也許我面前的你和你在別人那裏,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以為我很了解你,其實不了解,不是嗎?也許你此刻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做着一件我完全不了解和我全然無關的事情,我們其實沒有那樣曾經以為的緊密的聯系。看上去很緊密的人,其實只是蛛絲,久而久之會落滿灰塵,久而久之一碰就會碎。
“姐,你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王霁月沒來得及回答,忽然有人敲門。仆歐去開門,門外,卻是來送喜帖的姜希婕。“啊,浩蓬呀。你回來了我都沒來看你。”“姜姐姐好,怪我怪我,都是我懶。”“嗨,我這也是忙的,”姜希婕邊說邊往裏走,“你看你姐姐見我都見得煩了,我前陣子跑的也是太勤快了。來,這是喜帖,我親自來送。”說着倒是瞟了王霁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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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微笑着看着自己。看來好幾天不見,還是有正面作用的。
“都勞煩你親自來送了麽?這麽忙?”“忙當然是忙,”王霁月讓姜希婕坐下,給她遞過來一杯放了冰塊的牛奶,“但是你不一樣啊。你們家可是貴客,我當然要來親自送。”“現在半上午的,吃早飯了嗎?”“吃了才出門的。起個大早去看家裏人的禮服,确定沒有問題以後又去這樣那樣的采辦,二哥什麽都不管。”“新郎官都不管?”姜希婕喝一口,冰涼的牛奶在悶熱的早晨讓她心滿意足的放松下來,努努嘴,“你問浩蓬。我都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回來是有多忙,簡直連個影子都抓不到。除了陪元瑛姐姐去買東西看衣服,別的事一概不管。”
“但你新時代的新女性,當然應付得來咯。要幹之前不讓你幹的事,更要幹之前男人們幹的事情。”王霁月嘴角挂着戲谑的笑看着姜希婕,如願以償換來一個吃癟的表情,“是啊是啊,新時代的姜希婕在哥哥結婚的時候要心甘情願的當牛做馬。欸,不過,你打算穿什麽去婚禮啊?”“這,還不知道呢。怎麽?還有什麽要求了嗎?”“那倒是沒有,我就是想,你穿什麽我穿什麽。”“這又是何苦啊。別人都巴不得不要一樣,你還非要和我比了是不是?”“沒有,也不是說就得一模一樣嘛,相似就行。比如你穿。。。”
王浩蓬一句嘴也插不上,好奇而專注的看着他的胞姐流露出少見的有些盛氣淩人的那一面,以及姜希婕更加少見的溫順的那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27}即陳誠。
{28}即滬自清代以降的高級□□的舊稱。見《海上花列傳》。
{29}較長三低級一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