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王婵月朝思暮想的就是從女中畢業的那一天。每天在日歷上畫叉,畫的她心花怒放。王建勳拿她沒有辦法啊,再想把她嫁了也拗不過她,何況上面還有個念大學的大姐姐做了個榜樣。父親沒有辦法,為娘的更沒有辦法,只好問她,那你想去哪裏啊就近在上海聖約翰啊還是怎麽樣?
她一時沒了主意,想去找傅儀恒問問。天知道她哪來這樣的認知,個人未來的大事去問非親非故的傅儀恒。可是她跑到傅儀恒公寓樓下,才被告知傅儀恒前些天去北平了,說是家裏有事回家了。倒是給她留下了收信地址。小姑娘于是急急忙忙寫了一封信寄過去,然後朝思暮想的等。傅儀恒給她回信說,聖約翰挺好的啊。你就讀那裏應是不錯。我祝願你可以順利成為醫學院的學生,我也相信你可以。
可是王婵月回信只問了她一句話,你還會回上海來嗎?傅儀恒說短期內應該不會。
王婵月看到信的時候立刻改了主意,她準備考取私立協和醫學院{39}。說給家裏人聽,家裏人不明她心意,倒是覺得挺好—到北平她可以去依靠在燕大就讀的哥哥王浩寧,免于留在上海總是和王浩修那個花花公子在一起。只有王浩蓬覺得不太樂意。他猜小妹妹就是去找那個傅儀恒了,怎麽這麽親昵。處決那五人之後,傅儀恒可能深感危險,他們的上峰或者為了繼續保有這顆有利棋子或者有新的安排,就把她調到北平去了。而今中東路的事{40}也過去很久了,傅儀恒按理去那邊是沒什麽用的—她又沒有留蘇的經歷,
“那也不一定啊,你想,她沒有留蘇經歷,但華北,山西,東北,她傅家都吃得開。假如人從東北或者蒙古來了,送到山西或者華北,她都能負責處理。”姜希澤拿着一根煙,坐在位子上和端着咖啡的王浩蓬聊天,“我總覺得不太好。我總擔心她靠那人太近了,會赤化。”姜希澤點頭,“我聽說北平那邊大學裏面很多學生都開始有這種傾向。是不太好。但是現在還是以狙擊□□為主。這些事就留給閻錫山張學良吧。或者留給戴雨農!”
姜希澤每次說到這個就氣吼吼的。王浩蓬一笑,“哥哥,你就這麽不喜歡你那個師弟?”說起來戴笠可是比姜希澤大十歲,可到底是黃埔的師弟。姜希澤不知道到底是出于嫉妒,還是鄙視,還是惡心戴笠早年間通過個人關系而攀上了委員長,總之就是不喜歡他。“你知道他去年幹的事?”“什麽事?”“哼,搞了個十幾個人的小團體,幹着你我幹的事!”
王浩蓬頗覺得這位哥們像一只猛虎,受不了別人到了他的地盤做事。現在老虎都呲牙了,眼看要咬人。
但是下一秒姜希澤又笑了,笑得很詭異,“不過也好。髒手的事情他去幹好了。”
即便他願意做一些被爺爺看不起的事情,他也要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去做—不管是真君子還是真小人。
“說到你,”姜希澤正對着王浩蓬道,“你對我那小姨子,”“哥哥,”王浩蓬打斷他,“我可是新喪,斷不敢這個時候談什麽娶妻的事情。”姜希澤點點頭,“本來我岳母還打算去親自給伯母吊喪的,可惜病了未能成行。我那小姨子還是很喜歡你的,你好歹把握住機會,千萬不要辜負了人家。”王浩蓬點頭,表情變得嚴肅而略帶沮喪。姜希澤熟悉這種表情,那是前幾年他自己曾經有的表情。在他曾經懷疑自己的時候,在他無奈等待卻又不願意傅元瑛承受等待之苦的時候,在他遠隔重洋與傅元瑛一句話也說不上的時候。
人要對自己的能力有合适的認識。這個合适,既包含了下限,也包括上限,和高于上限的那麽一點點溢價。
晚上王浩蓬回家吃飯了,家裏又只剩下王霁月和他,還有王婵月。姨太太們各有消遣去處,有的是沒了煩惱逍遙快活,有的是滿是煩惱借酒澆愁,總之不在。王霁月疲憊消沉,吃完飯就上樓睡了。王浩蓬自有心事,沉悶在自己卧室的陽臺上抽煙。只有王婵月一個人在房間裏,前陣子努力的太過了,以至于這陣子反而莫名閑了起來。折騰骨架子,全部拆下來,胡亂一扔,又再裝回去。反正這樣的場景全家上下沒人能看下去,只有她自己樂在其中。結果今晚不知為何,這過家家似的把戲玩了三次,一點也不覺得好玩。一向擁有奇怪樂趣的七小姐只好悻悻的把骨架子又裝回去。仰躺在床上,想看書卻也看不進去。她不像王霁月,更不像姜希婕,她對文學缺乏興趣。王霁月屋裏那一書架的書在她看來,并不比艱深晦澀的醫學教科書有趣多少。她小時候野而淘,有些男孩子氣,淨闖禍,還打過架,也難怪王霁月總說姜希婕跟她似的。
她生在蘇州,小時候随着父親在蘇州啊上海啊都呆過,後來轉戰廣州。蘇州話上海話廣東話她全部都說的很靈光,而且切換起來毫無障礙。自從家裏給她請了個北方的私塾先生,她現在可以說遍半個中國了。小時候就有人對她爹說,你命好啊建勳兄,你這兩子一女一個賽一個的聰明。尤其是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聰明的是沒邊了。王婵月從小就顯露出一種廣泛的好奇心。不像別人,早早的就能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件事,她不是,她看見什麽就會喜歡什麽,而且熱度不會很快消減,至少能持續個三年五載的,至少能學會個小半,再慢慢失去熱情。現如今,傳統的如女紅之事,摩登如開車,她都會。看上去幾乎無所不能的王婵月,在內心深處對整個世界反而有一種薄涼之感:這世上好玩有趣之事實在是多,可是能讓她想要從一而終永不放棄的卻始終沒有出現。
就好像坐在了秦淮河邊的青樓,看這個也美,那個也俊,就是沒有遇到那個想讓自己一擲千金銷魂蝕骨的人。
她想學醫,是受人影響,但并沒有非學醫不可。直到那天傅儀恒跟她說了,再慢慢幫她把主意打定了,她才走上這條長路。
是啊,是傅儀恒出現了,她忽然就像看到了一道無比耀眼的光芒一樣,毫無疑義不假思索的追了過去。傅儀恒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哪怕傅儀恒會寫下那些模棱兩可的規避風險的讓她自己覺得的話。但她就是信。傅儀恒俨然成了她的邪教。從姜希澤傅元瑛婚禮的初次謀面,她就中了邪着了道,她再也沒有猶豫沒有懷疑了。她甚至不在心裏再去思考這些,她完全投降給自己對傅儀恒的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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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此時此刻她還理解不了自己的情愫到底是什麽。
她懶洋洋的爬上床,翻開枕頭,拿出傅儀恒給她寫的信,一封一封,不厭其煩的讀起來。沒有新的信的時候,她就讀舊的;新的來了,就一遍一遍的反複看。看完了便好生收着,藏在枕頭底下,連折痕都要一模一樣,完好如初。
傅儀恒的字很美,可惜有的時候過于潦草,王婵月有時不免要靠猜來閱讀。然而猜也是一種樂趣。她總是能在這反反複複的閱讀中,盡情享受着腦海裏對于傅儀恒的音容的回憶和想象。她寫這一句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她會怎麽說出這麽一句話?她的聲音如人一樣,溫柔,優雅,帶着成熟的誘惑。其實她也只是見了傅儀恒一兩面罷了,為什麽傅儀恒的樣子和聲音在腦海裏就那麽清晰呢?印象至深,乃至于她可以根據那短短的一天不到的相處想象出傅儀恒寫信的樣子,說話的方式,唇角的微笑。。。
她對自己的時候,是淳淳善誘的,溫柔慈愛的。可是當她對着那些小販,店老板,這些旁的人的時候,她又可以是精明的,淩厲的,乃至于風情萬種的。王婵月從來沒有對傅儀恒說過,那天在婚禮上,她一開始覺得傅儀恒只是分外好看,直到傅儀恒走過來卻被王浩蓬攔住了,不得已開始和王浩蓬打太極的時候,王婵月才開始對她着迷。
着迷。
一個人原來可以這麽美。幾乎是完美的存在。
看信的時候,王婵月會不由自主的偶爾想到一個問題,傅儀恒有沒有喜歡的人?她知道她是單身。卻從來不敢問這個問題。照她那個為人處世上頗有些瞎貓虎眼不管不顧的性子,一般人她一回事二回熟早就問了,偏偏趕上傅儀恒,她不敢。生恐一個沒表現好,傅儀恒這女神就惱了,拂袖而去,從此她的邪教再無偶像。
傅儀恒就是她的一個謎。終生也未能參透。為此她只能嘗試靠近傅儀恒,靠近這尊活生生的神,試圖理解神谕,看見神跡。其實哪有什麽完美呢,當你覺得這個人幾乎是完美的時候,一定是你看的偏頗的時候。一定還有藏在陰影裏的部分,無意或者刻意不讓你看見的部分。等到看見了,可能會覺得失望,可能會覺得傷心,甚至于受到傷害。陰影的或許是龌龊,或許是肮髒,甚至可能是一把一把的尖刀,只待插入來訪者的心髒。
人與人之間,終歸是要設防的。親密關系越是水乳交融,防備越少,猶如刺猬互相擁抱,等到尖刺反轉過來,便刺個鮮血淋漓。
王婵月打開一封信,上面是傅儀恒秀麗的字,擡頭非常簡單的稱呼她道,婵月,
見字,如晤。
作者有話要說:
{39}即現北京協和醫學院。1906年由多個教會聯合設立。位于前清豫親王府內,現為國家文物保護單位。
{40}“中東路事件”,此事後中蘇斷交。
有的人是跳着看的嗎。。。每章的點擊異常低,完全不理解。。。
然而我在20號之前上來更了!!!!!!我是如此勤奮!!!!!我還在倒時差我要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