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姜希婕回家的時候,無端慶幸沒看到自己的父親。五月以來,李宗仁和汪兆銘在廣州另立政府,鬧得沸沸揚揚,她那個時候想,虧得他爹出國去了,別再去插一杠子。她爹就是那個麽可惡的氣性,像好不容易扇走了的蒼蠅,滿以為安全之後,剛揭開臭鳜魚的蓋子,它又飛回來了。

她知道這比喻實在不好,可在她眼裏,這麽多年,父親的政治主張很多時候于她而言毫無意義—她覺得父親是為了達成自己的政治主張而不計代價的投機分子。

而今父親到了哪裏,是否打算回廣州去參與,她也沒問,只是和爺爺說起回天津去北平的種種,仿佛等了許多年,終于等到她給爺爺講故事了。稍晚,哥哥嫂嫂們都回來了,一家人終于又能坐下來吃飯。姜盡言問起希耀現在在何處,徐德馨也不曉得,只有姜希澤知道—跟着陳辭修在江西打仗。老爺子很是不屑的冷笑一聲,開始挖苦如今的政府。姜希婕專心吃飯,聽得心不在焉—畢竟這雖然是她的家族,她生存的時代,卻不是她的真正煩惱。假如不擔心是家,擔心是工作地點,她的心每天得來上個幾十次通勤。

即便每天在自作自受的畫地為牢裏備受折磨,日子其實還是順風順水的過。

那天是個周五,下了課她就往外跑,因為王霁月在外面等她。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有這樣的預感—王霁月在等她,或者王霁月有危險,她總是會在冥冥中合宜的覺得緊張不安。次日上午十點,她們依舊準時來到滬東公社準備做義工。忽然有別的同學大吵大嚷,走廊上一片嘈雜,王霁月本想出去看看,卻被姜希婕拉住了,“你呆着,我去。”也不等回答,兀自走了出去。

樓道裏一片吵嚷,東北打起來了。有的傳說奉天已經落入日本人手中,有的又說關東軍被打了回去,還有的說沿着南滿鐵路已經全部打起來了。各種消息漫天紛飛,王霁月站在窗前,聽見樓下過路的路人都有竊竊私語此事的,心中平添煩亂。“。。。你別說,”姜希婕剛走進來,甫聞此語莫名其妙,“。。。你?”“。。。打仗什麽的,倒是習慣了。。。我只是有點擔心浩寧和婵月,畢竟人在北平。”姜希婕過去摟着她的肩,“不怕的。東北軍的頭頭腦腦都在關內,北平安全的很,不會出事。。。”可自己心裏忽然想着,只是這軍隊都在關內,那關外豈不是空落無人?

姜希婕始終覺得惴惴不安,好像滿街的行人忽然在與遠方炮火的無幹無涉中變成了會危及安全的豺狼虎豹,下午四點她就開始送王霁月回去。到了王家樓下發現王家除了她和下人之外就沒什麽人—王浩蓬一早就公事外出,可能就不打算回來了—她立刻不放心,執意讓王霁月收拾了東西住到姜家去。王霁月不解為何,也不覺得住到姜家去救安全多少—或者說,哪兒來的危險啊?姜希婕理由一大把,好像生恐馬上上海就會打起來一樣。打起來這裏也是租界啊,日本人哪有那麽大膽子和歐美列國開戰啊?趁亂會有歹徒出現,誰膽子大到在租界最重要的幾條路上為非作歹?

最後姜希婕拗不過,遂準備自己留下住在王家。王霁月拿她沒轍,只能答應。而且見她一副狂躁樣子,遂親自陪她回姜家拿些東西。等到家開門,姜希婕只看見兩個嫂嫂陪着爺爺坐着,姜希澤自然消失無蹤—打仗了,自然需要他們這些職業軍人。而老太爺的表情甚為震怒,見到王霁月也只是強擰出一個笑容來寒暄幾句。二人上樓,一邊上樓梯一邊就聽見樓下電話響了,爺爺迫不及待的接起來,沒兩句就開始憤慨的叨叨。只是隔得遠,不知道叨叨的什麽。王霁月本就心神不寧,走之前已經差人去給北平那邊的弟弟妹妹拍電報,要他們自己注意安全,并且報個平安來。聽見姜老太爺這樣多少有些傳奇的近乎神仙一般的人物也氣急敗壞,心裏愈發亂作一團。

小時候,戰争是一場幕前的豪賭,與她這幕後的家屬沒有關系;稍微長大,戰争是一場龌龊的麻将,她不是牌桌上的玩家;現在似乎戰争又來了,而她感覺自己将不可再依靠任何萌蔭躲過,戰争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平等,而她也已經被自己的生命推到了臺前。

“胡說!不要臉!讓人家強占了膠州灣去,現在連東三省都要送出去了!如今就這樣一槍不發的往外退!退什麽退!張學良一家子土匪就這麽把土匪窩送給別人嗎!”

二人下樓,便聽見姜盡言氣急敗壞的大吼大叫,看見傅元瑛再給摔了電話依然憤怒不已的老太爺拍背順氣。“爺爺。。。”姜希婕本想出聲勸解,說些什麽一把年紀不要動氣之類的話,可是現在似乎不宜這麽說,“爺爺,怎麽樣了?”“。。。北平那邊的說法也是一團亂麻,南京也沒有具體的信兒。誰也不知道怎麽樣了,都是他們東北軍!”說着還把拐杖頭狠狠往地上一砸,怒其不争的表情挂在臉上,嘆一口氣,擡眼對孫媳婦笑一笑,擰出笑意似有放松的看着姜希婕:“。。。你今晚上去王小姐家住嗎?”“是。我,”“也好,去吧去吧。有什麽事往家裏打電話啊。要不要再從家裏捎兩個肘子過去?”好像一個轉身爺爺有變回了與世無争的愛吃肘子的老頭。只是剛才的一瞬間,姜希婕似乎從爺爺的身上看到了阻擋不得的衰老,他早已沒有了揮斥方遒的力氣,他已經看透這個世道的渾濁,因為渾濁而失望,因為失望而幾乎失志,卻又沒有完全喪失最初驅動他一往無前的那團火焰。

老骥伏枥,志已不在千裏,可是卻不能不為千裏之外的硝煙塵埃而心悸。

回去的路上,姜希婕能陪着王霁月就絲毫不擔心別人—即便是親弟弟姜希峻她也不擔心,她知道那小子從小比自己還野,但凡兩個哥哥會的東西,他都會,就是打起來也不用擔心他的人身安全—她只擔心王霁月。無論如何,王霁月就是她最要緊的永遠放不下的牽挂。于是她緊緊握着王霁月的手,因為看着王霁月一副不言不語卻又心神不寧的樣子—她知道她在擔心小妹妹。回到王家,當家的大小姐立刻打開了收音機,可是消息也難等,只怕南京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王浩蓬更是找不着人,問管家可有電報發來,說沒有,王霁月就直接打發了幾個人去守着等。餘下自己煩躁的在屋裏走來走去。

于她而言,民族大義,國土淪喪,并無切身之痛可言,她本就不是那麽容易慷慨激昂的一個人。至親家人更加重要。即便像之前一直很煩擾的三姨太,其實也是家人,也值得她去關懷。“坐着吧,你這麽坐卧不安的,電報也不會立刻就來不是?”姜希婕拉住她,王霁月也只好苦笑一聲,頹然坐下。“。。。你怎麽都不擔心希峻的?”“我擔心他幹什麽?我一直都覺得他一身本事,要是打仗了可以直接上前線的。我才不擔心他個野小子。”說完就開始數落姜希峻小時候的“事跡”,指望能把王霁月逗笑。然而似乎不太管用,王霁月越聽,反倒越對自己兩個弟弟妹妹不放心了。“嗨,你別覺得就一定不安全。說不定正趕上學校裏鬧起來,反倒不危險了呢。時代變了。你要實在不放心,我就打個電話回家,讓拍個電報給希峻,讓他對浩寧和婵月的安全負全責。”“我倒也沒那麽不放心。。。”王霁月向來不喜麻煩別人,又覺得這樣的請求實在不合道理,仔細想想,姜希婕說的也對—婵月也是個野孩子,這種時候不知道又跑到哪裏野去了。可是即便她野,她也是知道好歹不會胡作非為的。“不過,我擔心還有情可原,畢竟兩個孩子遠在北平。我就好好的在你身邊,在上海,你又擔心什麽呢?”

姜希婕被問住,“這。。。我。。。那。。。天知道哪天上海打起來呢?”

随着時間流逝—在一些人裏是度日如年另一些人眼裏是白駒過隙—中,王婵月一邊乖乖的給姐姐發去一切安好的電報,一邊随着整個校園群情激憤。她雖料想不到自己的大學時代會以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争開頭,卻也毫不避忌,甚至感到興奮—裹挾在校園裏幾乎會流動的熱血氣氛中,她感到自己是整個民族不能亵渎的成員之一,不可接受這樣的恥辱,不可以坐以待斃。然而和別的狂熱抵制日貨乃至當街焚燒的同學們不同,她跑去找了傅儀恒。三番兩次,傅儀恒都不在,說是有事外出。王婵月也不好意思就給她留信,只好下次再去。直到今天,終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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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你好幾次,你都不在,我,”秋高氣爽有些幹燥的日子,王婵月走進傅家老房子坐下,傅儀恒便差人給她端來花茶。“是我太忙。也沒去回你的話,真是抱歉。最近學校裏都鬧得沸沸揚揚的,清華也不例外,怎麽樣,協和呢?”“也挺激烈的。我看好些人直接和外校的組合在一起,找地方去燒一切和日本有關系的東西。學校也不好管,只好告誡他們注意安全。但是挺。。。”“怎麽了?”傅儀恒現在參與華北地區學生工作,眼看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最好是能發動的都發動,“。。。要是有人不去,這些人還會語言攻擊人家。總之感覺戾氣重的很。清華鬧得也很厲害嗎?”傅儀恒只是微笑點頭,端茶小飲,王婵月有些發癡的望着她,不說話的賣弄神秘的傅儀恒,永遠具有無敵的魅力—不管神秘背後帶來的是陰謀詭計,是驚喜,還是傷害。

“學生嘛,從來都是這樣。在任何時候,因為熱血,都會沖在最前面。有時候甚至看不清方向。所以。。。”傅儀恒很想問一問那兩個男孩的情況,也想把面前的小精靈拉入自己的陣營,可是不知哪裏來了莫名的恻隐之心,“你。。。還是不要摻和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被房東趕出,然後四處流離,然後搬家,然後沒網沒電沒水。。。

所以今天才更上。抱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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