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王霁月從來不知道自己房間的天花板還長這樣,竟然還有這樣的細微紋路。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夜視能力怎麽這麽強悍,連細微的紋路都看得見了。當然她今晚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妄圖通過盯着天花板發呆來安眠的愚蠢伎倆在過度震驚中,沒有一點用處。她饒是一本正經數着天花板上的紋路,思考倒是是膩子刷的不對還是木板或者水泥汀的問題,但是腦海裏控制不住的出現姜希婕的臉,還有很多兩個人的曾經。
快五年了。從最初在楊錫珍家見到她和她父親,見到她的白底紅邊連衣裙,那一場又一場的婚禮,上學放學的從尴尬到熱絡的車廂,咖啡廳餐廳網球場公社教室,蘇州木渎,平津租界,哪裏都是她們的回憶,從一九二七年夏天開始的人生似乎都被姜希婕占據,而一九二七年之前,是空的。
她像個色弱。在戴上幫助識別的眼鏡之前,竟然不知道這世界是如此絢爛多彩。而在姜希婕來到之前,她心平氣和的安于這般的色弱。姜希婕來了,她又無聲無息被拖入美好的世界;直到現在,看到這美好世界裏最絢爛的一點。
她說我愛你。
這樣的話,她作為王朱麗葉的時候,在戲臺子上也沒聽過。或許別人都覺得太過熱烈。愛情是對于姜希婕一切行為的最好也是唯一正确的解釋。“我愛你”這樣濃烈的話,也許都不足以表達她在心底藏了數年的感情。
不不,王霁月猛地搖頭,不能想。只能想現在怎麽辦。
若是考試的多選題,那倒還好了。現在是空白作答,她束手無策。怎麽辦?反正自己橫豎是要去香港的,那姜希婕怎麽辦?要答應她嗎?答應她然後讓她等着?萬一她變心了怎麽辦?她會不會只是一時熱情誤解了內心想法?會不會只是追逐風潮?過了這一陣腦袋發熱的瘋勁兒就沒有所謂的愛情了?心就變了?等一下,我為什麽要思考她變心?我為什麽要擔心她會變心?
答應她又能怎麽樣,答應她了兩個人就變作卿卿我我的伴侶,更加肆無忌憚的摟着一塊睡了?答應她了然後去告訴爸爸?他再是追逐名利趨炎附勢又怎麽會容忍我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兩個女人怎麽會有長久的未來呢,她甚至不相信任何人能和她有長久的未來。
好像這樣的人從未出現,從未有人能靠她靠的這麽近,靠這麽近來了解她狀似高不可攀其實寂寞的心。也許只有姜希婕靠她這麽近,而今,姜希婕自告奮勇。可在她預計的未來裏,充滿了不确定,甚至于完全是一片模糊;好像她傾向于走一步看一步,不要太難過便是。重重的迷霧沉澱,尤其是“終身大事”的招牌底竟是一片黑暗。
怎麽辦?天亮了姜希婕說不定就來了,來了要怎麽辦,她會幹什麽,我要怎麽說,一晚上的時間根本想不出來。。。
失眠的時候,被子再薄也是太厚太熱,喝再多水還是渴,再幹渴還是尿頻,無論身體再疲憊,腦子都轉動過速,根本睡不着。
姜希婕第二天中午才來。當然不是因為她也失眠所以白天補覺:失眠是真失眠,她的心境比王霁月更複雜,她在自己心裏一會兒跳崖一會兒飛天的;掙紮到四點幹脆起來給自己做咖啡,一杯一杯喝着活像喝水,以至于早上她那百年不見回家一次的二哥見到她,被她過度圓睜的眼睛給下了一跳—那大眼仁,那黑眼圈,晚上偷墳掘墓去了不成?
但是她不敢去見王霁月。她害怕那個答案,熬夜的時候,過了淩晨兩點,感性就會壓倒理性,□□刺激之下,天人交戰一直不肯停止。然而到了中午,藥勁兒過了,困勁兒來了,她忽然心平靜氣,因為熬夜惡心而拒絕午飯,兀自換了衣服徒步走到王家。以前開車過來,的确是短短的路程;後來騎車,騎得飛起來;現在走着,才覺得這段路如此的長又如此的短,像死囚走去行刑場的路,因為往昔回憶的重疊,時間的密度忽然厚起來,然而越是豐滿,越是過得快,于是再長的路,也有抵達行刑場的那一刻。
徐媽見是她來了,一邊笑着把她迎進來一邊用蘇州話往樓上喊了一句。然後關切的問她,姜小姐臉色不太好,不要緊吧?姜希婕笑着說沒事。徐媽一邊給她沏茶一邊說,我們家小姐今天臉色也不好。唉,姜小姐啊,我們家小姐要是說了什麽不好的話,侬覅往心裏去哦。姜希婕心說不能這樣給我打預防針,“她臉色不好?是病了嗎?”徐媽正想說,王霁月像是站在樓梯拐角看不見的地方對她喊了一聲,“你上來吧。”
“。。。好。”姜希婕對徐媽笑了一下,接過兩人份的紅茶就上樓了。徐媽不知道兩個人都失眠,還以為是她們昨天吵架吵的太兇,把嗓子吵啞了。目光追随着姜希婕上樓,頗為不放心的看了又看。
姜希婕走進王霁月房裏,見她背對大門,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陰天發呆。姜希婕放下托盤,拿過王霁月的杯子走過去準備遞給她,心裏兵荒馬亂;要是平時王霁月早就轉身順手接過去了,今天王霁月動也沒動,反而開口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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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向我表白?”
姜希婕嘆了口氣,久久凝視着王霁月望着窗外發呆的身影。她站在左後方的床尾處,看得見一點點王霁月的眼神,覺得她其實并沒有發呆,眼神狀似呆滞,其實心裏明鏡一般,設好了重重關卡,等待自己的回答。她也許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忽然也因為她為自己如此費心而感到了奇怪的快樂。
“因為我覺得到時候了。不應該再瞞着你。”她走到王霁月面前,把茶杯遞到王霁月手中,居高臨下的妄圖從王霁月的眼神中找到什麽,然而王霁月并不看她,依然凝視姜希婕沒敢擋住的窗外的陰天。
“哦。。。那,現在表白完了,你準備從我這裏得到一個什麽答案呢?”
“。。。你說什麽,我都會聽。”
“呵。。。是啊,我說什麽你都聽。你還答應過我不會阻止我去香港呢。”王霁月笑了一下,緩慢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是我不對。那麽激烈的。。。和你吵架,只是因為我害怕,又想掩飾罷了。現在不想了。我也不會阻止你了,對不起。”
姜希婕看着王霁月,眼神像洶湧的困意一樣倦怠而溫柔—她困,卻睡不着。王霁月擡起頭來看她,眼神好像她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一樣,無辜而幹淨。姜希婕這才看見她的黑眼圈,想想這一樣啞的聲音,自是都沒睡了。“你昨晚沒睡好?”王霁月起身,眼神低垂,搖了搖頭。
姜希婕想說點什麽,說不出來。她想說對不起,似乎不對;她想說像原來那樣不要這樣那樣主意安神雲雲,又像給自己開脫:還是默默等着審判就好。她把法槌一早交給了王霁月。
王霁月沒有想到姜希婕這麽直白,她甚至沒想到她會這麽沉默,讓自己輕易就掌握了局勢。破曉時分她似乎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又似乎沒有,但至少她能解釋所有的以前。心裏無奈的笑了笑,也是,你一向都是對我如此的百依百順。
“。。。希婕。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我當然是不想被爸爸安排一個人嫁掉,我不願意變成他的棋子。但是。。。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是什麽,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按理,她應該用一個對等的字眼來否定姜希婕,而那個字眼應該是愛,可是她說不出來,她連說都說不出來,“是不是和你一樣。。。所以,不如就讓我去香港吧,讓我們離開彼此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要是我走這兩年,你變心了,倒也沒什麽不好,我就當你沒說過昨天那些話。”“我不會的。”
這下子倒是答的斬釘截鐵。王霁月反倒覺得這堅定有些可笑,“你怎麽知道。”“只是我自己的心,我當然知道。我能控制它。”要是我連我的心都不能控制,不能掌握的使它為你不屈不移,我就不會說出昨天的話了。“人是不能相信未來的自己的。”“霁月,你要去香港,就放心的去吧。我會在上海等你的。”“等我。等到我回來,”“等到你回來,再和我鬥嘴,再和我一起争論到底是教育興國,還是經濟興邦。”她不敢說什麽等你回來和我雙宿雙飛這樣的話,她怕王霁月現在就給她判死刑,也害怕這樣一說反而把現在尚且反應溫和的王霁月逼的狗急跳牆。
“希婕。。。你真的覺得兩個女人在一起會有未來嗎?”可是王霁月似乎不打算給她緩刑。
這個問題,姜希婕想過成千上萬次。在她最糾結的那段日子裏,她每天都想好幾次,往往一邊看着王霁月發呆一邊就想起來了。不想近百年之後的愛侶有什麽可以出櫃可以注冊結婚這樣的理由,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以自己的事業成功來徹底的掩蓋私生活的“不道德”,讓自己在經濟上徹底的獨立,甚至具有一定的權威,自然就沒幾個敢于挑戰她的人。她必須自己先成為了不得的大鵬,才能在自己的羽翼下庇護心愛的王霁月。
不想讓自己屈從外界,那就讓外界屈從自己。
“我會有自己的一番事業,讓別人不能質疑我,然後保護你。”“有了事業就不會有人來說三道四,有了事業就不會有人關心你的終身大事了嗎?”“首先做到經濟獨立,就具有了絕對的權威,其他的事情才可以有反擊別人的質疑的能力,”“你這樣怎麽和家裏交待?”“我的個人幸福與他們,”姜希婕本想說不相幹,但又的确不是如此;然而相幹不相幹的界限到底在哪裏,千年以來似乎從來沒有搞清楚過。
“你并不像你自己想的那麽獨立。你不會那麽獨立,獨立到孤家寡人。”王霁月定定的注視着她,看見她眼底的疑惑和絕望,“。。。你對你自己也不夠了解,何必妄談我們。。。反正我暑假就會去香港。你就在上海好好做你的洋行職員吧。。。給彼此兩年時間。兩年之後我就會回來,假如你心意變了,那也沒什麽不好;假如你心意沒變,那。。。到時候再說吧。”
“那你呢?”
“。。。我還是我。你不必擔心我,擔心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