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其實距離畢業只有十幾天了。姜希婕每天關心的事情非常簡單—怎麽樣在讓王霁月不反感的情況下,多看她幾眼,多陪她幾天。時光曾經度日如年,現如今每天都快的令人惶恐,讓人發瘋。

兩個人依舊住一間屋,依舊可以每天面對面睡在兩張單人床上。王霁月反複不定,有的時候顯露出對姜希婕的抗拒,有的時候可能又是因為憐憫姜希婕而放松警惕;雷區劃線頻繁變化,姜希婕最終無所适從,擔驚受怕,好像今天表現差一點讓王霁月多惱怒一分,希望的孱弱火苗就會熄滅似的。

她已經得到了怡和洋行的職位,一畢業她就會去怡和洋行工作。人家本來錄用她的時候,不知道她是政府顯貴家的小姐。後來知道了,等她這天再次去洋行辦手續,對方的态度從睥睨天下轉變到了不知道應該不應該恭維的進退維谷,未來同事們把她當作微服出巡的皇太子一樣看。她倒也不好意思訝異地太過明顯。

王霁月好奇的跟她一起來,跟她一起走出大樓,外灘風景自然好,卻刮着一陣一陣的涼風。“真是漂亮的樓。外牆全是石料,還有這麽多雕飾。真是有錢的怡和洋行啊。””你今天陪我來,”小心翼翼的,“是為什麽?”

“洋行這種地方,聽說過沒見過的,我來看看不行麽?”王霁月本來還在笑,看了一眼姜希婕認真的表情,她又收斂了笑意,“。。。等兩年之後我回來了,你變心了,我還能來這裏找你。”“你怎麽就那麽吃準了我會變心呢?現在上京趕考的分明是你,我才是那個守在家裏的崔莺莺。”

此言一出她就後悔了,王霁月眼神裏本來就不多的哀傷也随着這句話黯淡了下去,成為一片灰色的沉寂。“。。。對不起。”好像她現在是王霁月的隐疾,相當嚴重卻又不能說出來給別人知道的那種。

“。。。所以你就準備在這裏從練習生幹起?”“嗯。都一樣。不會有什麽特殊。”“那還真是得熬一陣子了。”“練習生,職員,小寫{60},大寫,二班,最後到大班。我今天聽二班說,可能有機會派人去香港。”

姜希婕沒說後面的話,她自己吃了秤砣鐵了心,卻害怕王霁月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現在在原地不動就足夠好了。“嗯。挺好的。”王霁月知道,她若不是早知道姜希婕鐵了心在上海呆着,她早就勸姜希婕一道去香港,說不定她在香港怡和升職還快一點學的還多一點。可是她不願意。如今知道她的心意了,自己也不願意。

她想躲。想躲開姜希婕一段時間,一段距離。躲起來讓自己想清楚。她甚至懦弱的把選擇權交給姜希婕,即便以她對姜希婕的了解,乃至于對她的整個家族的了解,知道她是不會變心的,是喜歡從一而終的人,但是就是不能把話說死,甚至想引導姜希婕往那個方向走。

可是那個方向是離開自己的生命啊。她現在做不了決定。她只能等待時間來判刑。她似乎從來都是被時間往前推着走的人。

上了車,姜希婕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她,要不要去上次霞飛路那家咖啡館坐一坐?“反正今天也不着急回家去。”王霁月看了她一眼,看見她像只迷了路受了傷的小鹿,起了恻隐之心,“把車開回家去,然後咱們走過去吧。天氣這麽好,走一走吧。”“那你一會兒,”“我還不能叫個黃包車回去?”

結果兩個人慢悠悠從姜家漫步到那家一夜之間全部換了白俄服務生的咖啡館。王霁月以為這樣是對姜希婕的一種憐憫,沒想到錯了,每走一步姜希婕都覺得她在死亡。“你是六月走?”“你問好幾遍了,六月三號就走。船也坐半個月,到了香港還要準備很多事情,當然要走這麽早。”“。。。到了香港有誰接你嗎?”“二叔二嬸。他們倆聽說我要去香港就說正好一起去香港辦事,順便幫我把各種事情安頓下來。其實我也不太想他們幫我做,橫豎我也應該自己處理。”“這種時候要是婵月在就好了。”“她在有什麽好的?你怕我不會說廣東話?”“。。。是吧。”“帶了她也不一定有什麽用。在學校都是說英語,沒事的。日常生活我很快就能學會了。你,”

走到了咖啡館門口,姜希婕沒有着急進去,反而站在門口不遠處看着王霁月有點詫異的看着她,“你不用擔心我。你幹嘛呢?”

我只想多看一眼。人的眼睛其實是最好的相機鏡頭,可惜人的記憶會褪色。

畢業那天,兩個人坐在臺下。姜希婕曾經無數次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她曾想過,過完今天,她就可以完全的踏入社會去經歷,以及建立自己的人生;她曾想過過完今天,她也許就可以用一種更好的方式和王霁月在一起,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也新的征途的開始;她甚至悲涼的想過王霁月會在今天給她一個羅曼提克的分手,假如是那樣也只能接受。唯一不曾想過的就是這個,就是這樣,就是如此。

沒有結束,也沒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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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自然都無心聽臺上的講話,無心笑得多燦爛,無心和來賀喜的家人慶祝,更無心搭理來攀附家人的其他家長。姜家以破例出現的老爺子為首,除了姜希耀全都來了,洋洋灑灑一大家子人,合着現在都沒什麽事忙,不如來見證一下大小姐畢業—反正前兩個少爺的是趕不上了。王紹勳反倒沒來,不知道還在南京活動些什麽。只有王浩蓬王浩修兄弟二人到場,人丁稀少的不太合宜。

王霁月自己不覺得,反正父親缺席是缺席慣了的,要是來了她才應該覺得不好—這次真的是畢業,不是相親。“霁月。”身邊有個疲憊沙啞的聲音在喚她,她當然也知道是許久沒睡好的姜希婕,“嗯?”轉身,帶着笑,“一會兒一起去照相吧。”“照相?”“對,照相。”“是。。。你們家要一起去嗎?”“不是。。。他們也就打算一會兒去德大{61}吃個飯,我想着讓他們先去,我們。。。我和你,去照個相吧。今天畢業。”

她知道她是想留個念想罷了。執拗的擔心自己會生氣,強迫自己将“我們”改成“我和你”,殊不知聽她這樣說的時候,自己也會疼。

“好啊。”

由于王霁月着急赴港,寝室俨然打包收拾好,頃刻便可搬空。姜希婕雖然自己也收完了準備好迅速撤離故地,到底心裏還是難過。兩個人回到寝室準備換掉學士服再走,甫一進門,王霁月就聽見姜希婕幾乎低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你先換吧。”她沒進來,直接轉身離去。王霁月沒說話,輕輕關上門,也沒換衣服,反而靠在門上。其實姜希婕也沒走遠,她聽見門關了,又沿着牆悄無聲息的走回去,站在門前,婆娑以往的每天都會觸碰的門板,好像那不僅僅是門板,更是馬上要離自己遠去的王霁月的一部分,具有溫度。

此刻絕大部分的學生和親屬都在禮堂外社交寒暄,走廊裏一時安靜的只有她們兩人。

姜希婕想控制自己的眼淚,她已經成功的控制了一個上午,現在終于控制不住,遂把額頭抵在門上,暗自哭泣起來。只是剛哭到傷心處,猛然聽到裏面細微的腳步聲,生怕被發現的姜希婕只得跑向樓梯拐角去擦眼淚。

“好,來,左邊的小姐你往裏面靠一靠,對,靠的近一點。把頭稍微低一點,對,就一點。好,預備。。。”

照相師傅覺得挺好的,今天王老板{62}不在,唐突出現的貴客倒也非常好處,而且給這麽漂亮的兩位小姐拍照簡直就是一種享受,這次的照片出來一定很美很美,是要放櫥窗才對得起兩位小姐的美貌的。只是在按下快門之前,姜希婕忽然叫停,然後拉着王霁月的右手,與自己的左手交握,放在腿上。王霁月看了她一眼,本有些莫名,待得聽見玉镯相碰的聲音,才恍然明白,心裏沒有抗拒,反而覺得溫暖,遂答應了她。然後一齊微笑看着鏡頭。

白光一閃。像是轉瞬過了一個世紀。

後來姜希婕特別後悔沒有讓王老板給她做成永不褪色的那種。因為她往後的人生過得分外“盡興”乃至于消耗過度,反而沒什麽後悔的事,導致這件事竟然成為十大後悔事之冠。

剛畢業五天姜希婕就去工作了,每天早出晚歸分外忙碌,姜希澤獲得了嘲笑的材料,天天在早餐桌上取笑妹妹。只是玩笑的效果不好,姜希婕總是不搭理他,不跟他拌嘴。連傅元瑛都覺得有些無趣—他們夫婦倆合該□□白臉,一個負責惹禍一個負責打屁股。

六月三號的早晨,兩口子做在一起吃早餐。只有要上班的兩人起得這麽早,其他人還在睡夢中。“她這是怎麽了,好像不太開心似的。畢業了有什麽不開心的?”姜希澤嘴裏叼着油條,把抹好黃油的面包遞給對面的妻子。傅元瑛本來不喜油膩,但是姜希澤執意每天都讓她早上吃英式早餐來補充營養,務求營養過剩。“不知道,我覺得從年初就這樣。希婕是每天都往王小姐那裏跑,之前說不定是吵了嘴,現在不止是為什麽,總不能是又吵架,畢業那天不還高高興興去照相嗎?浩蓬就沒跟你說點什麽?”姜希澤搖搖頭,“我只知道王大小姐準備去香港念書,”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哦。

還沒多讨論一句,聽見樓上咚咚咚的下樓聲,活像有人滾了下來。趙媽在樓下喊,小姐你慢點!這是幹什麽去啊!離你上班還早着呢!姜希婕像沒聽見似的,眼裏看不到別人,抓了衣服就往外跑。吃早餐的夫妻二人木然對視,聽見了發動機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什麽事。

這丫頭,跑的像個被追債的。

姜希婕知道王霁月今天走。之前王霁月告訴她是下午開船,讓她下午再來。她也就信了。鬼使神差的她昨天從王家戀戀不舍的回來之後,她那點想要逃的不成熟的心思不死,想買票和王霁月一起走。

假如,還有最後一張票。

人家的答複是,下午那趟沒了,早上那趟還有。她也就悻悻挂了電話。

失眠到清晨,她想到王霁月昨晚有些閃爍的神态,忽然覺得,別是你在騙我吧?!別是你實際上坐的是一大早這班船?!于是瘋了似的開車到王家,果然車不在,都不用去叫門問了。她飛一樣的開到碼頭,船早開走了。

天氣很好,像是唰的一下就晴起來一樣。姜希婕簡直恨透了這天氣。

作者有話要說:

{60}小寫相當于今天的秘書或者助理,大寫是部門經理,二班是副總經理,大班是總經理。

{61}德大西菜社,現存,依舊營業,原名德大食堂或德大飯店, 1897年創始于虹口區塘沽路,因供應德國大菜而起名“德大飯店”,是上海海派西餐的代表餐廳之一。

{62}王熾開,又名王秩忠、廣東南海人。15歲進上海躍華照相館當學徒。後入同生、美利豐照相館任攝影。民國12年(1923年)在南京路獨資開設王開照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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