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七月的北平,天氣雖好,氣氛相反很緊張,加上成日悶熱,人們個頂個別提多煩躁。
遠在上海所發生的一切,王婵月自然毫不知情,她也不很在意。唯獨就是姐姐去香港之前給她發的電報,她看了,細心的回了一封簡明扼要的叮囑和祝福給姐姐。別的,諸如父母拍來的,兄長拍來的,她一概不搭理。父母還說,浩寧現在在那邊也不知道是如何學壞了,你作為妹妹不能管教他就替我們看着他,要是有什麽情況及時告訴我們雲雲—她才不會。要不是有的時候傅儀恒問起,她才不關心那個越來越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她每天忙着呢。
她恨不得把自己泡在實驗室裏。但這個“不得”只是她自己的私心—她依然維持着有空就跑去找傅儀恒的生活。傅儀恒有時笑她,難道你在學校的朋友們不會因此生氣嗎?你都不和她們在一起玩,反倒見天的來找我。小姑娘擺擺手不無顯擺的說:“別提了,她們比我忙多了,我現在是成績最好的那個,所以才有時間出來見你。她們都忙的一點空閑都沒有。連想這個的時間都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王婵月斜倚在傅儀恒閨房的卧榻上。那卧榻可是前清順治年間的老物,傅儀恒用起來也頗不當回事。傅儀恒給她遞來一杯鐵觀音,加了冰。“咦,夏天喝茶就放冰,倒是很會享受,可是是什麽規矩?”傅儀恒一愣,訝異于這樣的話是王婵月說出來的,她姿勢不知道王婵月這是和她已經混得熟了,本性裏頑皮的那一面漸漸成熟,變得狡猾起來,竟然打趣自己。
“倒不是哪家的規矩,是我在歐洲的時候自己研究的,試來試去,發現鐵觀音最适合。。。”到底,在氣勢上閱歷上傅儀恒是占優的,她是永恒占優的,從“君生我未生”就開始了一生的優勢,“怨不得有人說你像姜家那個丫頭。我都能預測到過個三五年你的嘴皮子會如何歹毒。”“歹毒麽。。。”王婵月覺得這個詞不好,但是一直相信傅儀恒這個大尾巴狼,一時覺得這樣不好,自己要改,哪怕違背本性拘束心性,“不是,不是歹毒,嗯。。。”傅儀恒故意擺出一副思考的樣子,實則是壞心眼的在逗弄王婵月,“不是歹毒,是刁毒。嗯,就是姜希婕那個樣子。”
她饒是不知,王婵月在自己面前比姜希婕在王霁月面前謙卑一百倍。
“說起來,也就只有你們學醫的學生,假期裏還這麽忙。”“哦?別人就不忙嗎?我以為他們都應該忙着示威□□,參與革命呢。”傅儀恒心中微微一驚,迅速的睨了她一眼,瞧見她只是低着頭看杯中的茶,便用慣常聊天的語調說道:“只怕現在真正想走的人早就走了,還沒走的,便不會走了。”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對王婵月說道:“其實沒走不見得是壞事。。。總會有個時候的。凡是皆有其時。”“生有時,死有時;播種有時,收獲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哭泣有時,歡笑有時;悲恸有時,起舞有時;戰争有時,和平有時;愛有時,恨有時。”王婵月笑着背起《聖經》,“說起來,你竟然不信教?”“怎麽,照你看我這樣的人還非得信一個了?”王婵月不語,兩眼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茶又想了一會才說,
“非要這麽說也不是不對。總覺得你是信了什麽才過得這麽灑脫。”傅儀恒輕笑,笑得分外好看而由衷,像是認可了王婵月的說法,末了卻說出這麽一句來:“我信科學。”
這下輪到王婵月笑了:“你要谑我,也不要把賽先生搬出來啊!”
傅儀恒苦笑搖頭,覺得哭笑不得。自己沒看走眼,小姑娘的确是聰明,就是聰明的太過了。她當然遠不是別人誤以為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但也絕不是可以揮斥方遒讨論鐵與血的對象。
最近工作開展的順利,風潮暫歇,正好可以把前段時間打下的基礎再打牢靠一點。傅儀恒叮囑那些新發展的成員,除了大家該見面的場合,在其他任何別處見到自己都別表現出認識的樣子。就是你們彼此,也沒有必要表現出認識的樣子來。
有人看見王婵月出入她家,就問她,王小姐怎麽辦?還有人說,王婵月那種資本家的子女,怎麽可以和她往來呢?
在向上級彙報的時候,傅儀恒專門提到了那些個對此毫不在意的人,覺得是好苗子。
王婵月跟她說起,下周末可能有什麽事,說不一定能來見她了。小姑娘說話的樣子,好像一個不得不做錯事的孩子。傅儀恒心裏道一聲好,面上一如既往春風拂面的說:“沒事。不打緊的。不過君子之交,你不要有什麽負擔。”
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古怪。剛才的話活像是領導談話。“。。。那便好了。”“不過你,”傅儀恒意味深長帶着壞笑看着王婵月,“是有什麽事兒呢?”王婵月聞言,紅了臉,“我。。。我。。。總之不能告訴你,就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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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儀恒見狀并不追問,有的時候豢養一只貓就是要在它不煩的狀态下逗它才好玩。
其實王婵月有事不能來正好,否則她還要想個辦法把王婵月給混過去,下周她要去天津。想到要去天津就覺得頭疼,固然是工作必須,但是最近組織內部鬥争嚴重,即便是天津那個好比是藩王自立的小小“朝廷”也充滿了波詭雲谲。她的位置和職責使得她暫時遠離了這些紛擾,可她心裏始終有想要“提三尺劍”的熱血,給她機會她還是願意上戰場的,哪怕犧牲也在所不辭。她不怕被敵人殺死,她害怕自己人的黑槍。
轉過來的那周,本來計劃在中原百貨見,結果臨時改了主意,怕日本人發現,又約在一家煙館。傅儀恒想想就頭疼。她固然吸煙,而且從煙鬼上升過了煙筒,現在直奔煙囪去了。但是她從來不喜歡鴉片的味道。而且現如今有的煙館都能供應嗎啡針,環境是越發糟糕。照以前,長三堂子她也敢去,長三先生們也好看。可這煙館裏的女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什麽貨色。
到了地方她一看,好嘛,隔壁就是一家十分十分下流的妓院。說它下流,是在妓院這個大環境來比,都算下流。她擰着眉頭,踱進煙館,在一處隐蔽的煙榻上找到了要找的人。榻上幾乎沒有坐的地方,因為要找的這位仁兄帶的哥們正睡在一側,睡得四仰八叉,占去很大一片。那人見傅儀恒來了,昏黃燈光下示意她坐,然後叫人又給燒了一鍋來。 點來了也不抽,就是拿在手上做做樣子。傅儀恒當然也能理解這是一種很好的掩藏手段,就是實在不喜歡那股子甜香膩人的氣味。她從來不覺得那個味道讓人飄飄欲仙。可能在她心裏,飄飄欲仙不是一種放松方式,腳踏實地就地卧倒才是。
她警覺的四下看了看,倒是沒有一個醒着的,可是天知道是不是裝睡?于是她看了對面人一眼,對面的人從圓鏡片後面對她一笑,“放心,全倒了。現在沒有一個有意識。”傅儀恒依舊不說話,只留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對方笑意更甚,“劑量上的事,你總沒有我專業吧。說這些幹什麽,說正事。”
傅儀恒也就不再多問。在這裏異能人士總是很多,像她自己就是出了名的過目不忘過耳不忘,連走過一次的路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現如今北平的學生工作開展的很好嘛,我聽說老柯那裏有你舉薦的好幾個發展對象,你覺得有幾成可能?你是老同志了,我更相信你的眼光,問老柯沒有用。”“是有四個,都是聰明機警的,現在的資料看來身家也很清白。現如今一張白紙不好找了。這幾張是還能畫一畫的。”“哦?你确定就這四個?沒有別的?我聽老柯說你那裏有不少呢。”“不少是不少,現如今又不能讓他們直奔中央。只能現在這裏呆着培養着。派去了也不見有什麽用的,但求能散播種子就不錯了。我是他們唯一知道的了,最多也就把我供出去。再多不能了。就這四個是可造之材,要調查趕緊吧。”
對面人一笑,長出一口氣,“還是老同志可靠。”傅儀恒白他一眼,“那也不能老把老同志領到這種地方吧?”“現如今面上風聲雖然不緊,可你也不是不知道。下次若是找你去妓院,也不要太驚訝。反正我們是幹正事,和場合無關。”傅儀恒也不想說什麽被人發現之類的話,她的職責就是不被人發現。
落霞滿天的時候她才從該死的煙館出來,被鴉片味熏了一個下午,胸口氣悶,幹脆叫了黃包車跑到起士林去,一個人吃飯。她想抽煙,故坐在室外。百無聊賴等菜之餘,先把酒叫了上來,一會喝一口,一會兒看着酒杯發呆,一會兒看着餐廳窗子發呆。
這支煙要燃盡的時候,傅儀恒居然十萬個湊巧的看見了王婵月和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了起士林。以她的記憶力,自然看出,那人她不認識。
咦?不由得連煙灰都忘了彈。只見王婵月和那人言笑晏晏的走進餐廳,在靠窗處坐下。點完菜,王婵月又笑着拿出一個盒子給對面人,可能是看見對面人說好,傅儀恒從她的嘴唇和表情上讀到了“真的嗎”和“太好了”。
所以是送對面人禮物嗎?可是對面人又把東西遞了回來,王婵月還是不住的笑。起士林的消費自然不低,當然王婵月家裏給的錢不少,平時又謹遵她姐姐留下的要低調的教誨,手上至少一千銀元沒有用處,存了私房錢。就是這個時候帶着朋友來花天酒地一下也是無妨的,不夠再伸手找王浩修要都可以嘛。。。
她忽然啞然一笑,我對她也真是了解,從有多少私房錢到家裏人,可是我真的了解這個人嗎?不巧她這一笑,反而被王婵月看見了。王婵月當時就定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