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人總是怕窘的。要照平時,有所防備,窘也罷了;渾身神經繃緊,也來得及及時反應,甚至于在尴尬尚未發生之前就做好了好幾套準備。傅儀恒好幾次參加不明所以的交際酒會,總是堤防着侍應生或者對面說話的人把紅酒灑在自己衣服上,衣服當然不重要,有的時候可能灑了反而更好,說辭也總是三五套早就備好了。像填空題,等着填入對方的基本信息就可以使用的。

可現如今她沒準備啊。剛才出神的剎那間,她還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在檀香山街頭盯梢的初出茅廬的丫頭。

這下好了。她餘光瞟見王婵月吓愣在那裏,對面人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她也不看,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傅儀恒倒也精于此道,掩下尴尬,扭過頭去風情萬種妩媚多情的對王婵月笑了一笑。滿以為笑了就把這事兒揭過去了,哪知道笑完,明明沒有任何要求解釋的表情,只是禮貌而親切的笑,王婵月還是一副驚訝的表情。

她也不能走過去攪了人家的飯局吧,畢竟王婵月連這件事都不打算告訴她,想必是不打算讓她知道的人吧。這麽一想,傅儀恒反而有些好奇,不想讓我知道的人,會是誰呢?

再一擡頭就看不到窗框裏那個美麗的側影了,人呢?不能吓跑了吧?吓跑也不像她了。傅儀恒滿心無奈,端起酒杯,紅酒剛觸到唇邊就看見王婵月出來了。她一口紅酒含在嘴裏,急于講話又不能失禮的嗆到,只好猛地一吞。“你。。。你怎麽在這兒啊?”

結果小妮子先發制人興師問罪,“哦?我有些事得回來找人幫幫忙。”欸,我怎麽就直接交待了呢?“怎麽,我還不能來天津了?”“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餐廳的燈光從王婵月背後灑來,顯得她陰暗中的臉龐更有一分月下幽會不幸被抓包的羞澀,“我只是不知道,今天看見了你在這有點訝異罷了。”“呵,那倒是你,瞞着我不告訴我你要幹什麽,怎麽偷偷跑到天津來了?”

她本來想直接問和你一起來的是誰啊,是不是給人家送了禮物啊,轉念又覺得不合适,她不想給王婵月壓力,留下任何自己在窺測她的壞印象。假如她願意說,自然會說。不願意也就無謂強求知道。

我沒有侵略性,婵月,你要對我放心。你對我放心了,一切都好說。

王婵月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鬼精靈,說她和同學一道來的,是同學要買些東西好過些日子帶回家去送禮,但不知道買什麽,遂拉上自己做顧問。而且覺得買北平的東西不夠,總覺得天津有租界,合該洋氣一點,就來了。順便還把剛才遞到人家手中的東西說成買的東西。

傅儀恒也就點點頭,似乎對答案心滿意足,讓她回去吃飯吧,別讓同學久等。王婵月只好回去了。一頓飯,傅儀恒吃的稍微快些,而且她也清楚,裏面的王婵月也一直在看自己。盯着看,瞟着看,沒完沒了,就沒看她的朋友。

對于剛才的答案,她不打算疑。聰明的人要麽不信,要麽不疑。她其實只是想放王婵月一馬,何必讓小姑娘太尴尬。這時候她反而有了不想傷小姑娘的心的覺悟了,活像一直以來就沒有欺騙過王婵月似的。

次日便返回北平,又忙起來。她和王婵月依舊維持着每周固定一天的茶會閑聊,福建的鐵觀音,稻香村的點心,北平茶會。結果這事兒她就自然淡忘了。

她忘了,王婵月沒忘呢。王婵月盤算的夠久了。等到北平金秋九月底的周末,王婵月按約到訪,卻打扮了一番,全然不是她平時在學校低調做人的樣子—月白旗袍自然不能說是招搖,沒有燙發也就沒有風塵氣,倒是畫了平日都懶得畫的淡妝,除了手裏拿着的盒子和提包,沒有一件多餘的首飾,整個人清水出芙蓉,反倒是讓人眼前一亮,飄逸美麗不可方物。

傅儀恒本來在家裏躲着,有些熱傷風。這下見了王婵月打扮的這麽好看的出現在自家,連噴嚏都不打了。

“怎麽了?我聽下人們說你傷風了,現在好些嗎?”見傅儀恒不說話,王婵月只好站在原地抱着手裏的紙盒子說話。這紙盒子可是費了心了,又不能突兀的直接拿個普通盒子,又不能紮個漂亮蝴蝶結叫人直接看出來這是禮物,結果包了這麽半天,還是一看就知道是禮物,真是愁人。

“。。。好些了。進來吧。今天來的這麽早,怎麽還帶個盒子?什麽好東西?”生了病還起壞心眼,非要逗人家。王婵月把盒子一擡,“不給,進去再說。”你以為我不能蠻橫一次,哼。可她還是盯着傅儀恒發紅的鼻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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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王婵月坐下,屋外初秋下午的陽光灑進來,落在她身上分外好看。好像時光已經流轉了很久,唯有美人不老。傅儀恒本想開口,說今天我生日,你就留下陪我吃個飯吧,反正橫豎是要做一頓的,一個人吃怪冷清的。王婵月卻突然把盒子地過來了,

“生日快樂!壽星!”喜笑顏開,像一朵正開放的粉紅色的荷花。

傅儀恒這才想起來在天津的夏夜,難道就是去買這個了?打開盒子,看見一條酒紅色的披肩。伸手一摸,拿起一看,真是又輕又軟。傅儀恒知道這是好東西,是非常非常好的東西。難道是買的?國內只怕沒有辦法買這樣的東西,要買得去歐洲了吧?總不能是誰還在印度有關系,從那邊千裏迢迢買來的?

王婵月才不會告訴她,這是她留在廣州家裏的。很多年前她還小的時候,有個英國人給她家送禮,說這東西可是千兩黃金也買不到的好東西,法國的皇帝也買來送給自己的王後,這下我從歐洲回來,帶了這幾條,送給尊夫人和令千金。那正是她爹和她大伯勢力最大的時候。英國人也不是沒想到,王家遷居廣州,六月飛雪都用不着它。但求其貴重,能讓王建勳領情。說起來倒也很領情,要不然這羊絨披肩如何能好好保存至今。

她想送傅儀恒一件禮物,可放眼平津都找不到個合适的讓她覺得配得上傅儀恒的東西。思來想去,想起家裏這樣好貨。拍個電報讓家裏送來。家裏還以為她終于想起來自己有條寶貝可以在冬天用了,哪知道她是覺得那酒紅色披肩配傅儀恒。她又覺得這東西送到學校去有點太照耀,不好放在寝室裏,自己也不會保存,便讓她哥哥差人送到天津估衣街一家相熟的呢絨布莊,教人好生保存着,她快到日子再去拿。去拿也尋了個由頭,帶着交好的室友去天津玩了一玩,順路去估衣街拿的東西。

她也覺得自己可能太保守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出風頭。想專心做自己的事就要盡量遠離是是非非。她自問不能不像姐姐那樣對非議毫不在意,只能盡量低調,好在也是在沒什麽人知道她的北平。

她看傅儀恒對這條披肩似乎喜歡又似乎懷疑的表情,疑惑對方到底滿不滿意這禮物,“儀恒。。。”

她喚她的名字,聲音這樣的低而膽怯。

“我很喜歡。謝謝你。”

傅儀恒早在旅歐的時候就知道有這樣的好東西,只是她天性對這些奢侈之物沒有愛好,平素喜歡用披肩只是喜歡而懶怠罷了。“這樣好的東西,難為你尋來送給我。”并不打算給王婵月任何機會去解釋來歷,她不想知道。“就是可能難保存一些。不過這麽貴重,我也應該好好保存。總之謝謝你。”

王婵月覺得沒聽出什麽話外之音,只當她是喜歡,自己便高興的不行。

是夜她自然留下陪傅儀恒過生日。沒想到傅家備下了一桌好菜不說,竟然還有桂花釀。兩人就着這甜膩好酒聊天,傅儀恒放松下來,就和王婵月說起自己曾經在外游歷的日子。說巴黎,說倫敦,說紐約,說波士頓,說檀香山。王婵月聽得入神,又喝了酒,軟軟的靠在桌邊,外面一輪滿月,好不快活的晚上。

“外面的世界,還是比國內好些。你姐姐也去香港了。你呢?就不想出去看看嗎?”今晚她對王婵月不設防,不知道是覺得王婵月已經喝了酒,還是她自己酒不醉人人自醉,平日裏都是她在說“這種事情再等一兩年”的話。

“我不想。。。我怕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再出去學醫,又是四五年。我最美好的年輕就浪擲在學醫上,還不如直接出去行醫。每天光對着書本,還不如直接對待病人。萬一有一天又打起仗來,我還能上前線救死扶傷不是?”

準是喝多了,話多。

“我跟你說了那麽多好地方,你竟然一個都不想去嗎?不想去看看?”“想啊,當然想。塞納河,巴黎鐵塔,自由女神,白金漢宮,世界上要看的東西真是太多太多了。一輩子都不夠用啊。”王婵月忽然笑起來,傅儀恒覺得好生奇怪,“你笑什麽?”“我。。。我只是忽然想起姜姐姐曾經跟我說的一句話,她說人這一輩子只怕能到地方寥寥無幾,全靠緣分。”這話說的不錯啊。”“對啊,所以其實得到一樣,總要失去另外一樣嘛。荒謬的很。”

好像站在沙丘上建造宮殿,在虛空裏求永久。

“與其強求到處走到處看,不如出去看每天晚上的月亮。”說完王婵月就走出門去,站在庭院裏端着酒杯,仰頭看着月亮。傅儀恒坐在屋裏,支着下巴側着臉看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祖國母親生日快樂。大家節日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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