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日子總能在繁忙中過得飛快。轉眼已是冬天。外灘下着陰冷的小雨,直讓姜希婕覺得這半年的日子都是這麽過的。潮濕陰冷,滿街污泥,天色暗沉沉的讓人不想看,都是這麽過的。

想想也是,王霁月沒有一封信給她,只有一句簡單的口信,說到了,一切都好,不要擔心。就算是每天都是漫天彩霞,乃至漫天神佛下世,她都不想看。今天難得不加班,不加班反而不知道去哪裏好了。同事們過來恭喜她,她也只是帶着無奈的笑容點頭敷衍過去。短短幾個月她一個實習生就升為正式職員,連頭頂上的大寫都感到了危機—她英語太好,好過其他所有人,又聰明得體,所欠的僅僅是經驗。上面的兩位小班喜歡她喜歡的不行,趕上那天香港大班過來,更是詫異于上海還有這樣的職員。要說沒有家世的加成也沒人信,可是那是加分項,不是必答題。

但是沒人信。有資格拿來大家嫉妒一下就夠了。

她不打算去想身邊同事們心底到底怎樣想,她當然不關心。她已經加班了一個月,今天終于不用再去楊樹浦的紗廠了。雖然說挺想去的,但去了也是折磨。去了就可以路過曾經每個周末都要去的公社,連街道的拐角她都能看到往昔四年的重疊影子,看到王霁月和自己一年四季不同裝束走在路上。想看,看一眼就受傷,還是想看。

這下好了,不去反而沒有什麽事做,晚上要怎麽辦?

這半年來她工作繁忙,基本上不回家吃飯,回去的都是随便吃兩口夜宵。最近因為實在瘦的顯出來了,才被姜希澤硬逼着填塞起來。她二哥實在覺得可氣,要填一只鴨子還不夠,還有一只!一個一個都不聽話!

不想回家。不想回家吃飯。不是家有什麽不好,房子和親人有什麽過錯,她就是單純不想回去,只想四處游蕩。回家去,面對房間四壁,思念飄到牆上又砸回來,她受不了。迷幻的燈紅酒綠的世界,刺激不斷的世界,才能讓她放松,忘記,将在乎暫時放置為不在乎。

呆坐在辦公室的她沒看見上司的上司經過,溫和的白人很友善的笑了,問她,你怎麽還不走?難得今天可以休息一下嘛,最近你也辛苦了。姜希婕面上僵笑,心中腹诽,你快走吧,你再不走,和我再多說一句話,以後迎接我的就是刀子眼了。誰知道對方還真不走,還補了一句,其實你也沒有經濟壓力,累了就去喝一杯吧,這裏離總會也不遠。

思忖片刻,打了個電話回家,說今晚一樣晚點回去。其實火速升職也是好事,家裏人應該很為她高興。她自己不覺得高興,依舊滿面郁色的走向總會大樓。走進門去,滿是洋人在喝酒聊天,見她一副職員打扮,不由得覺得驚奇。她也不窘,也無情緒,走向長吧臺的一處空曠區域坐下。

恍然間想起曾經Kitterlin帶她來這裏的那一次,那還是第一次。想起來喝的是葡萄酒。細想其實不遠,恍如昨日,也是一個很遠很遠的昨日。好像黃昏時分往東走,背後地平線上的夕陽西下。

喝了一整瓶葡萄酒之後,走了。回家睡得特別好。下周又這樣。以至于第二周的周五,姜希婕喝得醉蒙蒙的回到家的時候,晚上十點,只有他二哥在等她了。

“你又回來的這麽晚。比我還晚。”姜希婕睜着醉蒙蒙的雙眼,渙散無神,只是已是淺層還知道有人在叫她,是個男的,聽口氣,應該是二哥。但是多的也想不出啦了。實話實說,她以為自己今晚只喝了一瓶,或者一瓶半,第二瓶應該不到一半,因為她知道自己連着買醉一周,酒保已經認識她,樂得為她把酒存起來—存起來的第二天就會喝光。其實不然,她喝了兩瓶半。她已經醉到忘記今天喝的第二瓶是白蘭地,忘記她因為忙了一整天下午并沒有吃任何東西,空腹喝酒,忘記自己總是喝酒其實以及破壞了睡眠,需要喝更多才能睡得像最開始那麽香。唯獨記得在上班的時候,她冒出一個糟心的念頭,然後還把這個念頭堅持到底了。

她覺得自己失戀了。她覺得自己就要變成王寶钏,就要變成愛洛绮絲,就要變成奧菲利亞,就要變成所有悲情苦情小說裏被心上人狠心又無奈抛棄的倒黴的癡情的女子。王霁月一去無消息,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為什麽你一去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姜希婕在王霁月走後,前前後後托各色人等給她帶話,就差沒有找遠在北平的王婵月了—料想可能也沒什麽用—除此以外,王浩蓬,王浩修,留在家裏的徐媽,拐彎抹角打聽來的能攀親帶故的也有去了香港的女兒的人家;每天晚上把自己腦袋裏像箭簇一樣的雜亂心緒放空在上海的夜風中之後,她回到家,回到房間,打開一盞孤燈,給王霁月寫信。

起先她覺得,是不是王霁月還在震驚和抗拒中未能解脫,而且在生她的氣,就開始寫信道歉和解釋;可是等不來預想中的王霁月的回信,她又開始擔心王霁月走之前的種種表現只是表象,自己的表白讓王霁月真的厭了她,于是開始寫信挽回,詞不達意地表達自己的憂慮;終于開始對王霁月走的時候的欺騙生了氣,想質問又說不出口,想等等王霁月的回複再做打算,結果王霁月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句話沒有。而今她開始恨王霁月了,當然恨王霁月,還不如恨自己。

早知應該什麽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說似乎也不能改變王霁月要去香港的事實,不說而留下來等,似乎也只是另外一種酷刑。但應該沒有現在這麽痛苦。想到這裏又不由得苦笑爬上臉頰,她站在樓梯口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吓得趙媽以為她要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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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希澤并非刻意等她,實際上他在加班。但是不能在警備司令部呆着,為了表現的正常一點,只好回家守着。結果天天喝酒的妹妹今天喝成這個樣子才回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理了。不能這麽喝下去,而且到底是喝個什麽勁兒啊?他看得出來這是典型為情所困的樣子,可你是為了誰啊?

從小都不見你為哪個男孩要死要活,哥哥我向來懷疑這世上最只怕沒有能降住你的男孩。這麽一想,忽然訝異于這麽多年自己對于妹妹的認定。

“得,你也有發酒瘋的一天。就不知道喝酒壞腦子啊!”嘴上是這麽狠,姜希澤倒是走過去扶住了姜希婕,讓趙媽去給她做點醒酒湯。姜希婕見是最親近的二哥,忽然放聲大哭,抱着哥哥死不撒手,整個人挂在哥哥身上。哭聲之大,驚動了一直在樓上看書的傅元瑛。“這是怎麽了?”傅元瑛下樓扶着挂在丈夫身上脫了力癱軟如死豬、嚎的也像殺豬的小姨子,兩夫妻合力把她駕到餐廳先,免得驚動其它已經睡了的人。

“不知道。。。”姜希澤一邊哄,一邊無奈的對妻子說,“連着這些天夜夜買醉,合着終于醉夠了,該犯愁了?”他摸摸姜希婕的額頭,“不燒。就是醉。唉。”傅元瑛拉過椅子坐在姜希婕身邊,把哭得抽噎已經不知道在絮叨什麽的小姨子拉在懷裏哄,“這樣子,你能把她背上去嗎?”姜希澤想了想,正想說“能,但是萬一她吐了怎麽辦”時,姜希婕就幹嘔了一下。

得。

趙媽覺得小姐今晚真是不省心,我還顧着竈還要給你找個桶去吐。

第二天清晨,周六,放晴。姜希婕頭暈腦脹睡到早上九點,反而醒了,惡心醒的。快步跑到廁所又是一通嘔,終于是徹底吐的幹幹淨淨。她覺得後腦勺有點疼,以前不知道喝多了酒後腦勺還會疼。殊不知是昨晚醉得太厲害,身上絲毫力氣也沒有,還鬧,她二哥一直給她劈暈扛上樓去。在上樓過程中,腦袋撞了好幾個地方,叫姜希澤挨了妻子好一通罵。

吐完了,難受,準備下樓。搖搖晃晃走到樓梯口,遇到傅元瑛。“醒了?”姜希婕還沒回答呢,樓下守了一晚上又還早起姜希澤先聽見了響,“臭丫頭你醒了?”

傅元瑛把她領下樓去。姜希澤坐在客廳看報紙,手邊放着一杯咖啡,目不轉睛,話也不停:“醒了就快去吃飯。專門叫來的及第粥{63},對宿醉{64}最好了。你是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把廚房弄得多髒多臭。要不是元瑛反應快,趙媽手腳麻利,你肯定要吐我們一身。喝的都是什麽東西,不能喝那些洋酒就不要喝。你還沒到應酬的年紀,就開始這麽喝?要不要命了還,我,”

傅元瑛給他使了個眼色,叫他閉嘴。一大早吵得像只鴨子。

姜希婕沒力氣說話,一臉病容坐下喝粥。趙媽饒是有才有見識,昨晚就跟姜希澤說小姐明天早上起來準要難受,喝及第粥就正好。姜希澤起個大早直接去給一大家子都買回來。回來發現趙媽心情很好的在炸油條,見粥來了,便把新鮮的油條嘎嘣掰碎了放粥裏。

此刻姜希婕面前的便是這麽一份典型的廣式早餐。冒着熱氣兒,倒也不燙嘴,分量剛剛好,還放了胡椒。姜希婕夜裏夢見分離無數,整個人都絕望着,此刻忽然回到人間溫暖,情不自禁對趙媽說了句謝謝。趙媽對她一笑,慈愛的拍了拍她的肩。

她夢見自己和二哥二嫂出去玩,在西湖上泛舟,忽然見到一艘畫舫。正說要不要去問問船上何人,畫舫卻朝他們漂來。靠近了一看,穿上是王霁月和一個看不到正臉的男子在把酒言歡。她笑得很美,不再是曾經的略顯蒼白的端莊而已,而是妩媚。等她如受火燒一般的移開視線時,哥哥嫂嫂也不見了。

醒來是破曉時分,一個人躺在床上,覺得好冷。

傅元瑛本來在餐廳陪她,但也陪不了多久,她也要出去,陪嫂嫂和侄子去醫院。姜希澤讓她先去了,自己走進餐廳,支開了趙媽,留下兄妹二人。

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妹妹一勺一勺緩慢的吃完了一碗粥。給她遞來一杯溫水,平靜的開口,

“你是欠了誰的風流債沒還?”“。。。沒。”“沒?你臉上明晃晃挂着為情所困四個大字。”“沒事。。。我沒事。。。”說出來也不能怎麽樣。禁忌的情感還是留給自己的心底密室算了。“難道你是喜歡王大小姐?現如今她走了,你就尋死覓活了?”

姜希婕吓了一跳,直瞪着哥哥的眼睛。可哥哥的眼神是如此溫柔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63}廣東地區漢族傳統名吃,一種粵式粥點,實際上就是豬下水粥。

{64}講真,這是真實無比的生活經驗,相當有效。

忙到飛起。争取周末多更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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