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王霁月對于自己到香港來念英文,倒是絲毫沒有什麽不滿或者悔意,她覺得挺好的,這個選擇沒有做錯。至少她在香港接觸到了更多的來自不同地方背景相異甚至立場相抵觸的人。這樣很好,多元化的世界。
雖然這是這麽小小一個島,但半年來她已學會日常所需的粵語,不喜歡學校食堂的西餐,叫上室友便去茶樓,乃至跑到灣仔的市場去買肉買菜自己下廚。去了好幾次,肉鋪的老板都已混熟,知道她是北邊來的,蘇州人士,每次她來,都會和自己的老婆感嘆,這才是戲文裏說的大家閨秀啊。
到了嶺南,過了珠江,似乎就是另一個世界。從此沒人需要在意她的身世背景,來的時候,也僅僅是從叔叔那裏要了一兩個相熟的傭人同行罷了。這半天,她完全一個人生活着,忽然覺得自在起來。沒有麻煩要處理,也沒有人陪同,孑然一身,非常輕松。她甚至開始有閑空去聖母無原罪主教座堂{66},雖然沒什麽需要忏悔的,也沒有什麽需要祈禱的,但是她想去。似乎是空閑的時間太多了,原先成績太優秀,到這裏反倒沒有什麽需要像之前那麽努力的東西了。
有的時候還是有,比如講到18世紀英文文學,她有點抓瞎,總是混淆。想起當時把18世紀英文文學修的全校第一的姜希婕,有她在應該就好了吧?
那天出發,故意騙了你,你生氣嗎?你寄來了好多信,可是我一封都沒有看。
冬天的香港其實不冷,她甚至于誕生了去爬太平山的心思。室友是華僑,有一個佛山籍的母親,笑她癡線,沒事爬太平山幹嘛,上到山頂看維港嗎?看維港為什麽不去坐小輪呢?于是她就去坐小輪。天色陰沉的周五下午三點,船上沒什麽人,她靠邊坐,海風徐徐吹來,其實舒服極了,可她就是不住的在想,不會游泳,萬一船翻了可就真完蛋了。
她也不覺得這麽想有點晦氣,端端覺得維港這般風景,若是被堅船利炮給摧毀了才是一出大戲,亂世之下盛景湮滅,有一種不可言傳的美感。到時九龍的庶民也好,太平山頂的貴族也好,焉能有一個逃得過的。戰争本身可能非常不公正,但它帶來公正的生死,公正的碾壓,公正的毀滅。
船靠了岸,擡頭能看見簇新的“遠東貴婦”—半島酒店。這漂亮的建築,讓她想到外灘,想到最近收到王浩蓬的信,信裏說姜希婕夜夜買醉,喝得總會人盡皆知。
那天出發,故意騙了你,你生氣了吧。寄來了好多信我一封也不看也不回,你生氣了吧。可是生氣何必作踐自己呢?
或者你本就是個嗜酒的人,只不過我認識你的時候,時候未到。恍然間想起那張笑得妖孽問自己“不知道奴家當不當得芸娘”的臉,說起來真是漂亮的傾國傾城。王浩蓬的信裏還說,不斷有人跑去找姜希澤給姜希婕說媒,都被做哥哥的擋了回去。哦,看來應該是更容易嫁出去,而不是我。我待字閨中,或者待價而沽,可你是有價無市。可是是你不想見媒人,還是你哥哥不想你嫁給那些人?也罷,我閑的過了,想這些幹什麽。
是我錯了吧。對你說那麽重的話,還騙你,不讓你送我,還不回信,連看也不看。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殘忍,殘忍來源于某種奇怪的固執,我與生俱來也依靠至今的固執。只是此刻我不能對自己誠實,更妄談對你固執。我不像你,那麽簡單自然的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如今也許你也不确定了吧?
也許你也會不确定,然後會畏縮,然後會發覺沒什麽意思,然後放棄。
我也是這樣希望我自己的,然而不行。沒有你在我身邊的日子裏,固然一切順利,固然自在安逸,我卻很想你。我時不時就會想,假如這個時候希婕在我身邊,她會怎麽辦,我會怎麽辦,一切都會怎麽樣發展?
你會和我一起去菜市場嗎?你會學粵語學的比我快嗎?你會每天做更好吃的飯嗎?你會陪我去爬太平山嗎?你會和我一起做小輪然後一臉無奈的聽我說什麽萬一此刻船沉了之類的話嗎?你會和我一起去教堂,
不,你不會和我一起去教堂。因為假如那樣,假如你在,我便不需要去教堂了。每每想要忏悔,卻說不出自己的罪。我相信愛本無罪,然而對你所做的一切有罪。我本來甘心做了那罪犯,卻沒想過會有悔罪的這天。
她事先一早查好路線,此刻不過故意拖沓着步子,慢慢晃到公車站臺。總是這樣消磨時間。總是走得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年歲長了,懶于陪別人逛街,也懶于拽別人逛街,總是自己無故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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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聖誕節,學校裏給不回家的學生舉辦了宴會,宿管修女心情大好,做了一大堆菜。就是黃油放得太多,王霁月不太喜歡,她厭惡油膩。不回家的學生們坐在長桌兩側,桌上點着蠟燭,火雞沙拉大蒜面包,在香港尚算稀罕物的蛋撻也出現了,與之相伴的還有巨大的蘋果派—也是這修女們都來自四面八方全球各地,要不然怎麽前腳蘋果派後腳西班牙黃米飯{67}。大家起身舉杯祝酒,一時字正腔圓的英音,總也發不對重音的香港音,還有分外軟綿的東南亞口音,葡萄牙西班牙各種口音混雜在一起,“聖誕快樂!”
落座之後,她向管事嬷嬷一笑,手自然的往西班牙米飯伸過去。看着一桌,她也就吃得下那個。管事嬷嬷似乎知道她過于清淡的口味,還把另一層的炖豆子也給她遞過去。她的室友已經沖向了火雞,手裏的面包上塗着厚厚的奶油,見她還是吃平時吃的東西,不覺腹诽她,這可是聖誕節,難得修女們大出血做這麽好吃的,你還是吃米飯配豆子!
誰叫她喜歡呢,是真的喜歡。像平淡的茶泡飯一樣,非常平淡,經常吃,也非常喜歡{68}。
王霁月坐在管事嬷嬷對面,這個嬷嬷尤其喜歡做飯,但平時很忙,唯獨今天有空,便瘋狂下廚做了半桌子。這會兒把這樣遞過去,那樣遞過來,歡喜的不得了。等大家都悶頭開吃,她才坐下,悠悠然喝一口咖啡,看見對面的王霁月還是一副大家閨秀細嚼慢咽的優雅樣子,心裏喜歡,總覺得像是見到了中世紀的公主,笑着開口道{69}:“霁月,你點解唔返歸呢?”
嬷嬷也就會說點基本粵語—到也夠了,平日應姑娘們從樓上傳來的遙遠的呼喊都是一疊聲的“嚟咗啦”—聽起來反倒正宗地道很。
王霁月一愣,不知怎麽說的好。留在宿舍的有醫學院的,有家境相對差些不願意浪費錢和時間回家的,還有貪戀香港繁華在這裏浪擲光陰聲色犬馬的,偏她王霁月哪一個都不是。有天被嬷嬷撞見她從圖書館抱了一大摞書回來,以為她好學上進,一問才知,都是以前看過的,不過是想再看一遍,“怕生疏了忘記了。”
你怎麽不回家呢?不過是海對面的廣州。即便是回上海,你家裏有錢的,怕個什麽。最多不過是個懶,哼,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嬌貴的喲。。。
“不太想回去罷了。喜歡呆在學校。”她本來還想找出什麽舍不得嬷嬷之類的說辭,可是大庭廣衆不宜拍着麽響的馬屁。嬷嬷笑了,順手把腌橄榄遞給她,開始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語跟她聊天。管事嬷嬷和她親厚,有時候說起話來不設防。這會子估計覺得大家都在鴿子聊天,便倒豆子一般說着什麽你不想回去,眷戀學校,我也眷戀學校,但也很想回家,只不過我的一生已經奉獻給上帝,上帝要我到哪裏我就到哪裏,天主就是我的歸宿。
氣氛寬松,王霁月也不太在意耳朵們是否都留着一點精力給自己,遂問嬷嬷,你在西班牙還有家人嗎?嬷嬷說過她家裏是加泰羅尼亞的小村莊。“冇啦!都冇啦!揾唔到咗!”原來她家裏已經沒有別人了,小時候窮困,送她去做了修女,離開西班牙前往東亞傳教的那天,她是加泰羅尼亞地區最優秀最虔誠的修女,卻已經十幾年沒有家人的消息了。嬷嬷說,沒有顧慮,沒有牽挂,一心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
王霁月點點頭,有時不免佩服起這些嬷嬷在遙遠的東亞一呆就是十幾年的恒心。難道人人都想做湯若望?可是這與家人幾十年離散、也不想再去尋找,更不願意與別人細說,是否隐藏着很多如湖底沉石一般的冰涼往事呢?太疼太冷了,只能放棄打撈。王霁月問,嬷嬷你沒有想過找找他們嗎?
嬷嬷說,他們已經被我丢棄的太久了,找也找不到了。找東西就像喝咖啡,必須趁熱趕快,否則就漸漸不想找了,咖啡不好喝了,慢慢的就再也找不到了。
雖然上課的時候,教授常說,你以為最晚的時候,來不及努力的時候,恰恰是最好最早的時候;但想到這分離無常的事情,有的時候還是嬷嬷說的在理,畢竟別人也是會變的。
她想找一些安慰的話講,可是嬷嬷的神色一變,有些促狹起來,似乎并不需要她說什麽安慰的話。嬷嬷笑着說,你看,這些孩子們留在這裏,有的刻苦學習,有的尋歡作樂,不是求學業就是求姻緣,唯獨你一個什麽都不做。
她以為嬷嬷的意思是刻薄她浪費資源留在這裏,害得每天修女們飯都要多做一份。于是辯白起來,一時紅臉。還沒等她說幾句,嬷嬷們哈哈笑起來,問她要不要去一個教會學校做做義工。王霁月自知她們都知道自己先前的專業是教育方向,這下又莫名有些理虧,答應了下來。
等她晚上想起來,修女們都屬于那嘉諾撒仁愛女修會{70},給她安排到旗下的聖瑪利學校{71}去改卷登分做雜活,分明是她們自己的事做不完了,順手把自己給套進去賣了。
可她也着實無聊的緊,未免閑着閑着想太多,弄出毛病了,去就去吧。即便現在她對身邊的世界看似熱情,實際冷漠的很。
作者有話要說:
{66}是天主教香港教區的主教座堂,位于香港中環堅道,于1888年落成,現存。本章及以後出現的均為現存的香港古跡。
{67}這裏所引用的是如今我經常在邁阿密當地的西班牙餐廳吃到的用含鹽黃油炒制的米飯。而不是大家一般知道的西班牙海鮮飯。
{68}小津安二郎《茶泡飯之味》
{69}為便于閱讀,以下對話用中文和粵語寫作。
{70}源于意大利,是瑪大肋納嘉諾撤創辦的一個天主教女修會。早年為貧民提供教育、醫療和孤兒院等服務,現在則以辦學為主。
{71}即嘉諾撒聖瑪利書院,位于香港九龍尖沙咀柯士甸道162號,由嘉諾撒仁愛女修會于1900年創辦,是香港歷史悠久的女子中學。
寫這章的時候,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人,賭王的祖輩中著名的何東爵士的兒子,何世禮。即賭王何鴻燊的堂伯父。大家有興趣不妨也去查查,那個時代多少為了理想在生活一直到死的人,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