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新年伊始,日本人打到山海關,熱河局勢吃緊。東北軍本來應該奮起抵抗,老家都丢了還不給打回去?還是不是土匪出身?結果湯玉麟不戰而逃,張學良指揮失敗,全國上下對張一片罵聲,姜盡言在家裏吹胡子瞪眼的,姜希澤每天忙的連影兒都見不到,據說不多日就要去北平一帶出差。姜盡言又問了一句,那長孫希耀現在在哪裏?答,江西,剿匪。

更生氣了。

但這一切似乎與姜希婕無關。可能因為與內地接洽的事情,她接觸不到,她現在被當作對大洋彼岸接洽的重要人手,只要上海和怡和的繁華依舊,打仗什麽的,與她無關。

據說歐美國家經濟蕭條的很,然而怡和往中國進口機械的生意依舊如火如荼,冷氣堆棧{72}擴建了一次又一次,前兩天負責去檢查,沒給她凍死。

生意什麽的自然蒸蒸日上,相對于她自己的家財而言,她掙得工資當然并不多。老太爺回國之後就各處投資,沒有老太爺打下來的江山,哪有姜家一個個都是政府公職,卻家財萬貫這等好事。姜希婕一個普通職員,就算來日升職升到大寫,收入也勉強和她家裏産業的分紅的零頭能比上一比,只有做到了小班,才算徹底的靠自己掙錢獲得了之前在家裏的生活水平。

想想挺絕望的,還想着什麽獨立自主呢。要想先獨立自主,不如搬出去租公寓住。她倒沒有什麽不敢的,問題是和家裏什麽矛盾也沒有,分家更是談不上,哪來的理由搬出去?何況有時候家裏需要她。當兩個哥哥都不在的時候,有時候姜家的門庭看起來倒不冷落,而是冷清,男人們都不在,就剩女子當家,老太爺搬到上海來也一樣,兩個孫媳婦,寶貝孫女陪着,兒子和孫子都不在身邊。

過完年,姜希澤就秘密去了北平,連順路去管教過年都不回家的弟弟的機會都沒有。姜希峻自打被放回北平念書就死了心眼不回去了,連信都沒有。偶爾打個電報回來說一切都好,姜希婕又不樂意扯下臉去拜托王婵月看顧比她還大兩個男孩—這像什麽話?可姜希峻就是吃準了爹不在姐不在爺爺護犢子,無法無天。

都去死,要來也沒有用的男人們。姜希婕一邊開着車一邊腹诽。今天請假,必須請假,有重要的大事。後排座位上坐着大嫂二嫂,特別是傅元瑛,臉色難看極了。昨天半夜到現在,她一直在吐,停不下來,活脫脫的妊娠反應。家裏人心裏都歡喜,明面兒上又不好意思說,看着她吐的要虛脫更心疼。徐德馨打了個電話給在南京的婆婆,徐氏聽聞高興的不得了,說馬上去上次看的那家醫館找雲大夫。可是姜希澤出差去了,聯系不上,一時也回不來,司機跟到南京去了,姜希婕自告奮勇,說實在也沒有別人,請假當車夫。趙媽不放心,坐不慣汽車也壯起膽子跟了來,美其名曰,是小姐開車,我怕什麽!

二哥說,不論發生什麽,你還有家人。你的家人,我們,不敢說世界上最好,但一定不壞。不信你去看看那些賣兒賣女的,那些家裏內讧的,互相算計的,咱們家多單純,多好。她想起王霁月跟她說過的話,你生在那樣的家裏,是非常非常幸運和幸福的。你的父祖游歷世界,見多識廣,注重新式教育,人品也端正非常,再加上有權有錢,你何止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

當然他們是可以這樣說的,他們這樣說沒有傷害,因為姜希婕知道他們也明白自己也有生來的悲哀。

她一個留在車子旁邊,不想進去醫館去,反正大嫂和醫生很熟了。天氣陰冷,趙媽說的要變天了,今早非讓她多穿一件。她問為什麽,趙媽說我夜觀天象,天氣雖暖,卻刮大風,顯然是要變天。

早上起來她打第一個噴嚏的時候趙媽就一副你看我沒說錯的表情,給她找了一件羊絨背心,讓她必須穿上。一邊遞給她一邊還說,小姐今天起這麽早幹什麽,不是半上去才去嗎,已經和醫生約好了呀。她說,只是睡不着罷了。

半夜醒來的時候覺得冷,把被子裹了又裹,朦胧間再度入睡,醒來卻是短短兩個小時以後,睡意全無,天還沒亮。心底悲涼冷淡又輕柔絕望的情愫浮起,幹脆拉開了窗簾,裹着被子看日出。那時候全家都再睡,除了她一個人默默的看日出。冬天的日出顯得單薄柔弱,雲層太厚,看不見的地平線處漏出陽光,一片蒼白。

姜希婕不再給王霁月寫信了。她開始本能的想逃避這件事,不去想,就不會疼,不會那麽焦慮,不會因為不知道有沒有的“另外一個人”而産生荒謬的蝕骨的嫉妒。不給她寫信,不去想之前那麽多信她看沒看,甚至巴不得她把那些信都燒掉,這樣好比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甚至病态的希望王霁月就留在香港,永遠不要回來。這樣上海這座城就屬于她姜希婕一個人,盡管處處都是回憶的痕跡,她也可以選擇熟視無睹,選擇單身一輩子,選擇自己生生創造一個沒有王霁月的世界來供自己打發餘生。

冬天讓人裹在重重衣服中,變得脆弱而狠心。她覺得自己是脆弱的,因為承受不了物是人非,不如直接人事皆非,全部刻意的人為的從心理上推倒重來。假如王霁月要回來,她就不如找個借口逃離。出洋留學,就耗在異國他鄉好了,香港也好,美國也好,總之不能再見面了。再見面她怕會自毀長城,會心軟,會把這堆灰燼裏的餘火再度點燃,橫豎現在是悶燒,慢慢的灰燼就會把它自己捂滅了的。

她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不論王霁月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接受還是不接受,她無論如何看不到前路。走出象牙塔不過半年,忽然就好像看到了人世的殘忍。往前,假如能和王霁月攜手,置雙方的家人于何地?難道兩個人就此私奔去麽?留在上海,架得住這人言可畏?她自己不在乎別人非議,可是萬一說了出去,要她的家人、要王霁月的家人怎麽辦?講的難聽些,她們可都不是死絕了親人的孤兒。退後,從此放棄這件事,什麽也都好說,大不了一輩子就此孤身一人也不是不可以,還有親人,不是完全的孤獨。唯獨剩下一顆心不好處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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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王霁月為何冷着她了,原來一顆火熱的心是可以晾涼直至凍僵凍死的。

天色忽然變暗,雲顯得又厚又沉,像是冬天裏的八斤棉被,能壓死人。趙媽出來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天色,“小姐,這怕是要下雪了。”“咦?”她看看天,又看看趙媽,“趙媽你夜觀天象的本事越來越強了。元瑛姐姐看的怎麽樣?”趙媽說好像不太好,需要多呆一會兒。“大少奶奶讓我出來告訴小姐,太冷就別站着等了,去找個地方坐坐吧。約定十二點在門口見就是。”姜希婕舉目四望,這醫館開在公共租界繁華地段,隔着馬路就有一家咖啡館。“我去那兒吧,這樣你們出來我也看的見。告訴大嫂二嫂不要着急。”

天氣太冷,時間尚早,咖啡館裏沒什麽人。她告訴侍應生,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侍應生略感奇怪,點頭離去。“咖啡還是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才好,沒糖沒奶像生活一樣。”那人這麽說來着,的确在理。可能這黑水好不好喝只在于喝它的心态吧。侍者端來的咖啡安靜的微微蕩漾在白瓷杯子裏。肚大把細的白瓷杯,像個中年發福的貴婦的身段。她父親快要回來了,從德國寄回信來,說再去一下法國敘敘舊就回來。不知道父親回來之後會不會和大伯和好,想起大嬸過年的時候總是問她什麽時候有空去南京,說夫人很想見見她。她“嗯”了一聲,說有空就去,其實是不會有空的,不如夫人和孔夫人一道來上海的時候再說吧。

曾經她很想遠離政治,任何情況,任何有可能讓她從圈子的邊緣跌落進去的機會。現在看來似乎也沒有什麽需要躲避的必要。畢竟躲也躲不過,既然願意回歸家庭,為什麽不為家裏多做一點事呢?

本來走這條路的目标,似乎已經在冬天凍死了。是啊本來要開春了,可是等不到。既然如此,走到什麽別的地方去也沒有什麽不好。可能人渺小的一生和時代的洪流就是這樣,拼命想洄游的時候被水流帶到不知道什麽鬼地方去了,随波逐流的時候反而被沖回往昔。

她雙手攏着白瓷杯子對着窗外發呆,直到真的下起細雪才反應過來。好像這樣一走神,就溜走了一個世紀。

“你在發什麽呆吶?”三分戲谑三分溫柔三分高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吓得她一個激靈,回頭一看,是Kitterlin。畢業之後再沒見過,也是一段日子了。這身材高大的金發美女還是這樣聲音洪亮,眼神閃着光,眼角的細紋都美麗。

可是姜希婕反而從她身影裏看到一種力量的流逝。

作者有話要說:

{72}即那個時候的冷庫

真的要忙飛了!飛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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