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想不到還能在這裏遇見你。上海那麽多咖啡館,心有靈犀的人還是能走到一起。”一陣子不見,這家夥的中文說的是越來越好了,用詞都已經上升到“心有靈犀”的階段了。姜希婕對她笑笑,招手讓侍應生再上一杯。“現在工作了,有錢有底氣請客了。” Kitterlin見狀坐在她對面,對她微笑,嘴巴咧的挺大,帶動面上不少皺紋。年紀到了,皮膚就會松弛,藏也藏不住。但這倒也不影響她的美麗。
“怎麽樣,工作還好幹嗎?”姜希婕點頭,“挺好的。聽說現在歐洲美國都很蕭條,好在國內還是不錯的,我現在主要負責的還是大型機械進口,生意好的不得了。今天要不是陪同來看醫生,可能也沒辦法請假。” Kitterlin先是問了她看醫生是何故,又道過恭喜,這才把話題圓回來:“發展的地方總是這樣。呼,我也想去洋行工作,可總不見得就有當老師這麽開心。”“你也不是多麽虔誠的基督徒,難道還為了上帝的福音要獻身一輩子”“老師這樣的職業有它舒服自然的地方。你是不能體會的。王霁月說不定就可以,對了,王霁月呢?”
啊,生活就是怕什麽來什麽,這種事上,本來就不存在墨菲定律,她要問的,旁人也都會這樣問而已。
“她去香港了。”“哦?她還真的去了呀。我還以為她不會呢。不過去了也好,她适合做一些學術的東西。”“是嗎。。。也好。”“不過她這一走,你就不開心了。” Kitterlin笑着接過咖啡,放下不喝專等晾涼,然後分外悠閑的看着姜希婕,“呵,你也看出來了。”
她原以為這事應該沒有人知道的,後來某天回憶泛濫中,無端想起Kitterlin曾說的話來,感覺她應該是知道的。甚至感覺Kitterlin和自己是同一類人。直覺親近,也就無所謂什麽風言風語之類,這個女人不是這樣的人。
“你像丢了魂似的。瞎了眼的才看不出來。別人無非猜不到你是丢了什麽罷了。”姜希婕苦笑搖頭,不願再講。Kitterlin也只好由了她,說起別的話題來。兩個人其實從最開始相識時就有很多話講,Kitterlin始終欣賞王霁月的邏輯能力,但是聊天,還是姜希婕這樣的聰明鬼比較合适。機靈,好奇心重,富有一定的攻擊性,才是聊天的好伴侶。太謹小慎微的,不如去相親。
姜希婕問她去過香港沒有,Kitterlin點頭,“我曾經路過好幾次。沒有呆很久。感覺是很棒的地方。很有意思的城市。英國的殖民地和滿清的屬地,文化很沖突,沖突的很有美感。”她看一眼姜希婕,呷一口咖啡,甚是滿意的點頭,然後說:“我知道你想聽些好話安心,其實不必,從上海到香港,你都不必擔心,王霁月是很有能力的。你要擔憂的是自己的心。”
“是啊,我只需要擔心我自己。不過我自己也沒什麽需要擔心的了。一切就是這樣了,好好活着便是。”“哦喲,年紀輕輕你倒是要看破紅塵了?”姜希婕一挑眉,一副“不是這樣還能怎樣”的表情,Kitterlin也就閉了嘴,尋摸着換一個話題。犯不着把對方逼急了,逼急了兔子真咬人怎麽辦,這只小兔子可憐兮兮的。再說了,她也真不好勸姜希婕再找,
她自己不就沒找嗎。
一個多小時之後,雪停了,正好家裏人也出來,姜希婕起身道別,Kitterlin忽然拉着她的手腕,就像曾經拉着王霁月那樣,對她說:“以後你要是不開心,就來找我吧。只怕也沒有別人可以聽你說這些了。”她說的誠懇,斷然沒有戲谑的神色,姜希婕也就應了。
雪天路滑,開車小心,有個機警的副駕駛最好,姜希婕覺得自己和Kitterlin的确是同路人。有點兒間諜終于遇見了戰友,偏偏兩個人都是和上峰失去聯系了的。
千裏之外的北平,王婵月滿不在乎的扔掉手中家裏又發來的問安電報。北平安全的很,她想,雖然她才聽說二十五師剛開進喜峰口就被打下來了,關師長身負重傷{73},但她相信國家的軍隊,特別是軍隊此刻充滿了勇氣,寧死不屈的時候。只要不是像東北軍那樣丢了東三省,她就不怕。她本打算參加學校組織的義工隊伍,上前線負責醫療,結果被告知,你還早着呢,大三再說。原來是嫌她段位不到,技術不夠,應付不來。她本來還覺得無奈,結果聽聞學長學姐們還沒出城門就被趕了回來,理由是不要去添亂,結果誰也沒去成,心情就更加哭笑不得。
滿腔熱血以為時代可以接受你的時候,其實時代對你這渺小的蝼蟻不屑一顧,不過是還沒有擡腳踩死你罷了。
周五下午,雖然很忙,她還是想去找傅儀恒。開學之後二人總是約在清華見面,辦公室沒有,教室沒有,她直接跑到靜齋{74},因為平時傅儀恒可能會在那裏休息—然而還是不在。王婵月急于抓一個人問問,終于在靜齋逮到熟識自己的傅儀恒的同事,彼道:“她?她今天請了病假,早上的教研會就沒有來。”
這下可好,王婵月嗖的一聲跨上自行車,噌噌噌噌的飛出清華園,直奔蘇州胡同的傅家。熟門熟路,她連路上會遇見哪些攤販都記得一清二楚。照往常她們二人一起騎着車往傅家走的時候,可以勻速向前,并行聊天,興之所至在路邊買點熟食或糕點,商家也都認得她們了。可巧今天,熟食鋪的劉大娘還沒來得及喊她呢,她一溜煙就飛了。
簡直從沒起騎過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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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那位同事所說,傅儀恒前幾天就開始咳嗽,昨天咳得非常厲害,就估計今天可能是沒法來了。早上果然打了電話來請了假。幸好不是什麽大事缺席也不要緊,雲雲。王婵月哪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事,一溜煙嗖的就去了。快到的時候猛的想起來,左拐過這條斜街走到頭的那邊再右轉有家藥鋪,藥鋪裏有賣梨膏糖。
梨膏糖!
她嗖的一轉,吓得路人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才沒摔倒。
傅儀恒是真的病了,這沒騙人。醫生也來看了,很是不滿的對她說,老煙槍就這樣,氣管已經抽壞了,勸你戒煙眼看也沒有用處,你就消停消停這幾天養病吧!實際上可能也就這幾天嚴重些,她想,過了這兩天就該好了,身體還是可以的。恰逢天氣不錯,暖和不少,她就懶洋洋的倚在書房卧榻上,也不避風,敞着大門裹着王婵月送的酒紅色羊絨披肩,閑極養病看起了《儒林外史》。
可巧不關門,就聽見自行車倒地的聲音,緊接着噼裏啪啦的腳步聲。心說今日無風,自然不能是刮倒了。這又是誰啊?報什麽緊急消息嗎?昨天剛來過人,今天又怎麽了?心下一緊,往外看去,
就看見了跑進來的王婵月。
也是,沒人攔,沒人進來通報的人,只能是她了。可愛的小妮子。
王婵月快步殺進書房,此刻看見的便是一張慵懶放松甚至有些玩味的臉。這張臉的放松讓她覺得有些放心,又有些荒唐,口氣越發不善:“好啊,病了還在這對着風口看書,不想好了不是?!”
饒是王婵月這只小貓從來不曾在她面前炸過毛,傅儀恒當真被吓了一跳,十幾年來第一次不知所措語塞起來:“啊??我,我,我也就,”這一下沒喘上氣來,急赤白臉,咳嗽起來。王婵月走進門來,見她咳嗽的厲害,心軟心疼,一身炸毛只剩下嘴上的淩厲,“這下好了吧!咳嗽了吧!多大的人了還不愛惜自己!”伸手端過放在一邊放了杭白菊的茶遞給傅儀恒,一邊給她拍背,然後轉身從挎包裏拿出紙包,打開拿出一顆梨膏糖來,“給。”“這是什麽?”“胡家藥鋪裏的梨膏糖。我嘗了,好吃,也是老方子,止咳最好了。吃了吧。”傅儀恒笑了一下,正準備伸手接過,張口卻直接被王婵月給喂進去了。
得,她這下更覺得訝異了,定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王婵月也紅了臉,只得自己轉過去也拿了一顆吃下,然後留下一個小包,然後拿着大紙包出去給下人們放好,留下傅儀恒在卧榻上不知所措。
反正跑了,她也看不到自己發熱發紅的臉頰了。挺好。
傅儀恒精于化妝,原先在上海也是出了名的美人。王婵月總是羨慕乃至于迷戀她成熟的美。後來兩人接觸的多了,她也經常見到傅儀恒清水出芙蓉的淡雅樣子,只是那總是微微上翹的唇總不會是裸着無色,總是充滿了她的風情,也永遠吸引着王婵月。唯獨今天,傅儀恒病着,是一臉倦怠的病容。她卻伸手把糖直接放進她嘴裏。
可是在傅儀恒看來,這不是簡單的放,也不是簡單的扔,也不是簡單的丢,更像是捂嘴,順路把掌心的糖放進她嘴裏,好像不能讓人看見似的。也許真的不能讓人看見,今天下午本來要來的人中途改變了行程,最近鬥的太混亂,她寧願不管。好像生活裏這樣的瞬間太少了,太少了,只有王婵月到來能帶給她這份清閑乃至于逃離。
十幾年後,傅儀恒還不時想起那個下午王婵月像是生怕她不吃糖似的,生把塞進她嘴裏。那年她們還年輕,尤其是她,還是個小姑娘,還在無憂無慮的世界的邊緣,哪怕只是邊緣。誰能想象後來是滿天烽煙,是蝕骨痛苦,是面前這個懸挂在橫梁上的繩結。
作者有話要說:
{73}長城戰役。關麟征師長。
{74}女生和女教師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