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過年,開春,雨雪消停。天氣在繁忙的工作中迅速的回暖,甚至于熱了起來。比如今天,剛三月初,熱的像夏天似的,姜希婕今天穿的太厚,走在街上被熱的發暈,溫暖的春光竟然有點讓人眩暈。過年的時候見到一些朋友,可能因為之前她和王霁月出雙入對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讓衆人總是不由自主的對她提到王霁月。她自己沒有半點消息,只好裝傻充愣。結果別人都好像得了什麽寶似的跟她說起,哎呀我聽說王大小姐在香港如何如何。
年底就給她升職做了小寫,原因是上面的小班看她實在孺子可教,甚至有超于別人之上的信息處理和過濾能力。有時小班興之所至,拿着消息去問她的意見,問她覺得這幾分真幾分假,又該如何處理。她給的意見總是不錯的。甚至于有的時候說出“現在肯定要站在劉湘{75}這邊,不日只怕劉湘與劉文輝{76}是要開戰的,現在不争取劉湘的支持就晚了”這樣的話。小班覺得她是能分析大事的人,殊不知她自己分析的部分少,她是昨晚上在家裏閑的沒事和爺爺聊天說的。爺爺也無聊,遂拿最近的地方政事和孫女探讨。姜盡言問她四川将會如何,她說一山不容二虎,肯定要打的,打起來只怕絲廠的生意又要忙了;姜盡言大笑,又問她,那你覺得二劉打起來,誰會勝?她又說,拿不準,雖然南京擺着是支持劉湘的,但是劉文輝也未必沒有自己的勢力,萬一李宗仁支持他呢?到時候誰嬴誰輸不一定。
她就知道這些,她也能說得出這些。只有人不在江湖卻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大江南北的姜盡言對她說,劉湘必勝。因為他現在氣盛,一統四川,逐出外省勢力,已經是圓滿。如今不過再加封而已,劉文輝此刻不過是被清算的棋子。
“從上到下都是武人政治。坐上省主席卻沒有軍隊就沒有意義。”
姜希婕竟然莫名其妙憑借着家族的萌蔭又往上近了一步。到底出身不同,所掌握和利用的資源就是不同的。她一面這麽想着,一面對着面前人假笑,而面前說是來拜訪爺爺的人正沒完沒了的和她說三小姐要是來日高升洋行小寫一定要對我們多加關照啊,肯定會升的肯定會升的,放眼上海灘還有誰比三小姐更适合。。。
馬屁也不會拍。
全怪過年的時候,這人一家子來,夫人活脫脫一只八婆,舌頭足有牛舌長,一直在說王霁月在香港的流言蜚語。
可即便是流言蜚語,她也沒有不愛聽。她自虐的瘋狂的想要知道。她沒有王霁月的只言半語。想要找人問問,卻也找不到,甚至羞于告訴別人王霁月不理她了。八婆說我家那個表姐的堂弟的女兒也在香港,和王大小姐是校友,住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成天就看見王大小姐專心讀書,閑暇有空還去參加了幾個社交的晚宴,也不知道是家裏讓她去的,還是她自己想去的。姜希婕嘴上說,是嗎。心裏說,必然不是她自己想去的,肯定有家裏的因素。可是轉念又覺得,說不定香港氛圍好些,她也願意去打發時間,免得一個人太寂寞了。去了社交晚宴,見了新的人,沒有我也不會寂寞了。說不定沒有我才是好的。
八婆看了她一眼,謹慎的問,王大小姐沒給三小姐來信嗎?姜希婕怔了一下,說最近沒有,沒說這件事,可能有點忙吧。八婆立即順竿爬,說那是,王大小姐和三小姐多麽親密,世上只怕再難有這麽好的朋友了。
是啊,這麽好的朋友。姜希婕苦笑,說,再好的朋友也會鬧點小別扭啊。“嗨,小別扭只是小別扭嘛,總會好的。女人和女人之間哪有不争風吃醋的,都是小事,不礙以後一輩子的感情。”又立時端着拿着,老成持重起來:“等二位都結了婚,那以後才發現,還是這年輕時候的閨中密友最可靠最好了。”那邊廂有個對丈夫失望的年長些的太太竟然也過來補了一句:“就是。男人是姻緣裏拴着,心總是要變的,靠不住。唯有這朋友啊,才是一輩子。”也不知是誰天天和女伴說着幾十年不變樣的話,後半輩子所求的只是一塊活人木頭,聽自己說話,不要反駁。
然而人一着急,容易慌不擇路。八婆的話竟然盤旋在姜希婕腦海裏,在這初春異常溫暖叫人無所适從的下午,讓她想起曾經滬東公社的冰棍,三姨太咿咿呀呀的評彈,還有去年夏天的碼頭,泛着熱浪的柏油馬路。也許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真的沒有,我愛的只是将自己犧牲,奉獻給你的美麗。似乎這祭臺上的祭祀是我,人牲{77}是我,而女神是你。
她想脫離這一切,因為她疼,想自我保護。然而即便想要逃,她還想跑回神廟,站在血淋林的祭臺上,問一問女神,祈求她顯聖:曾經那時,你有喜歡過我嗎?明知對方的喜歡可能和自己的喜歡遠不是一回事,她還是想要知道。
姜希澤去了北平就沒空回來,草草過了個年,初四又回去了。放眼上海能夠聽姜希婕說說心事的只有Kitterlin一個。過年的時候姜希婕還去拜訪了她,可是這身材魁梧的北歐美女生着病,姜希婕也不好多打擾。誰知道一病就病到初夏。
“你這活像是什麽寒疾。”五月的周六黃昏,二人到又跑到英國總會來喝酒。姜希婕難得家裏沒有什麽事,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天,急不可耐的跑去找Kitterlin。兩人落座,姜希婕打量着Kitterlin,覺得她一臉病氣,有些擔心。“你什麽時候連中醫都懂了?” Kitterlin笑她,“每個人中國人都好歹懂些中醫的啊!”她叫過酒保,兩人點的還是葡萄酒。“其實應該給你喝熱熱的黃酒,祛寒氣。可是喝黃酒要去華界才有好館子,帶你去又不合适。不如來日我給你帶點過去。反正家裏有不少黃酒也沒人喝,”她沒唠叨完,Kitterlin招手叫來酒保,給自己多要了白蘭地一杯。“這才是祛寒氣的好東西。拿破侖也喜歡這個。”說完,又斜倚着桌面看着姜希婕,“你對我這麽上心麽?”
這話說的有點暧昧,姜希婕招架不住這樣的不明不暗的調情,手足無措,幸好酒保帶着兩杯酒過來給她解了圍。
說酒壯慫人膽,其實姜希婕不慫,面對Kitterlin她一向是敞開心扉的,甚至于心裏的犄角旮旯都可以說,她知道這是難得的同類。幾個月來她都沉浸在自己釀的苦酒裏找不到逃出生天的道路,這下正好把Kitterlin也一起拉下水。Kitterlin喝了好幾杯白蘭地,略有薄醉,眼神迷離的看着她說:“這一年來,你總是一時糊塗,一時清醒。”姜希婕問她,那我何時糊塗,何時清醒。Kitterlin不答,“一種是糊塗,另外一種自然就是清醒。”姜希婕扭頭兀自回想心裏的亂麻,沉浸思考之中便沒有注意到Kitterlin帶着一雙醉眼打量着她,從額頭到鼻尖,從唇角到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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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像我,而她多像她啊。總會窗外,能看見黃浦江上的圓月一輪。你也許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會在十幾年後,遠東的巴黎,和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女說起我們曾經的故事。
“有的東西是放棄不得的。” Kitterlin說,姜希婕嗯了一聲,轉身認真看着她,洗耳恭聽,她早就想從Kitterlin這裏聽到這樣的話了。“放棄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人一生有很多種滋味是很難受的,其中最難受的,就是後悔和愧疚。”她搖晃着手裏的酒杯,琥珀色的白蘭地映着她的臉,姜希婕看着她,好像看見她的一生都掉入白蘭地的漩渦。甜蜜,芬芳,陳年佳釀,卻也苦澀,濃烈,傷身。
Kitterlin的父母是瑞典人,在她年幼時遷居倫敦。1910年,她在瑪麗王後大學讀戲劇的時候,遇見了Eileen Wilson。彼時她只是一個對戲劇有愛好卻始終不得其法、寫不出好劇本沒有好成績的學生,而Eileen Wilson是傳說中的成績最好的那個學姐。以你能想到的最美的詞來形容第一次邂逅,多好多美的詞也不為過,即便只是Linda見到Kitterlin坐在長椅上讀書,然後孩子氣的把莎士比亞的偉大作品像廢紙一樣扔出去。
她到底愛上她哪一點呢?愛上她北歐人湛藍的眼睛?還是愛上她修長的身材?還是愛上她總是一邊裝作老成又掩不住孩子氣?還是說不定道不明,單純是吸引?總之在一個難得的倫敦陽光燦爛而四下無人的下午,Kitterlin在學院走廊上利用自己的身高優勢,把學姐困在窗子與自己的懷抱之間,含羞帶怯又急色的吻了她。
回想起來,像是被學姐算計了。其實是學姐一步一步引誘她。然而兩人都沒有一絲畏懼一步退卻,如同明天便是世界末日一般相愛。也許在愛情來臨的時候,每個人都是稚子,不曉得計量得失。
待得畢業,Eileen回曼徹斯特老家等了她一年,然後兩人在1913年一起奔赴美國賓州的布林莫爾學院,說是進修,不如說是私奔。Eileen一邊在私立文理學院的兩人間寝室裏和她卿卿我我,一邊給紐約的劇院寫稿,等待着在戲劇領域一展頭角的那天。而Kitterlin早已放棄創作劇本,此時真是前路茫茫不知如何是好的。仿佛你讓她去做這個也可以,那個也可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畢業之後,基于對兩人未來的考慮,她們遷居紐約,Kitterlin入職貿易公司,開始滿美國到處跑掙錢。
她們也争吵過,關于未來,關于如何應對社交場合的流言蜚語。當她疲憊,而Eileen無法寫出讓自己滿意的劇本時,兩個人的争執可以鬧得讓公寓樓下的租客上來投訴她們太吵。相愛時又可以甜蜜的讓Kitterlin不遠千裏從南部帶回手信只為情人一笑。有時Eileen困于紐約,沒錢四處旅行積攢靈感,一切一切的見聞都是Kitterlin帶回來告訴她。那些旅途上美好或者殘酷的風景,成為Eileen劇本裏一段又一段只能介于俗套和乏味之間的故事。她可能真的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劇作家。她只能創作那些讀上去一般,演起來一般,上座率也一般的劇本。也賣的出去,只是不如她夢想。就像她的筆名Linda,平常至極。現實在一點一點侵蝕她,侵蝕她的心,她的美貌,她的靈魂。
然而Kitterlin依舊滿足于在難得的空閑陪Eileen在百老彙看劇,逛街,她看得到愛人備受折磨,但她沒有辦法。她只好努力做後盾,給愛人争取時間,等到她勤奮中誕生天才的那一天。
卻沒想過是被背叛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75}四川軍閥。1932年2月被□□任命為四川善後督辦。
{76}四川軍閥。劉湘的堂叔,時任省主席。二人在30年代初期的四川構成了雙頭政治結構。
{77}人祭所屠殺的用于祭祀神靈的活人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