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其實四月的時候,內鬥不休,傅儀恒作為曾經的留蘇人員也受到了牽連。實際上她和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不太熟悉,和蔣公子也不熟悉。蘇聯經歷和她的“赤化”毫無關系,她是在巴黎入黨的,旅歐支部才是她的起源。但事實就是,兩派人馬的鬥争已經牽連到她了。作為情報方面的元老人物,她就這樣無端端被牽扯進去,為了明哲保身,而且也覺得惡心,幹脆誰也不搭理。她從來不覺得蘇聯就是一定對的,她甚至對整個斯拉夫民族缺乏好感,但是現如今頭頭們對她的态度也是劃了線的,而她在兩撥人眼中只怕都是站在線上,或者站到對方那邊去的。在這條線改變之前,她最好一動不動。
原先她可是在北平冒着生命危險套情報的人。現在好了,反正也不會找她要,北方局的日常運行也因為經費問題開始受到波及,為了保全自己,既然不能稱病不出,那就幹脆只做一個單純的中轉站。除非有活物過來,否則別找我。
然而今日似乎是做不成了。
受上級直接命令,她今天必須去天津接人。并且在三天後直接把這個人送上去察哈爾的火車。此人的住址她已經知道,是他們山西舊識喬家的喬鐵漢{81}先生家。但是此人是何人,為何要去局勢緊張的察哈爾,她一概不知,上峰也不告訴她。她只需要做一趟稱職的秘密護衛工作。
她打扮如常,既不招搖,也不刻意低調,和法租界一般貴婦無異。敲開喬家大門,來人是喬鐵漢的貼身管家。“大小姐請。”傅儀恒點頭跟進去,她倒不是完全沒有疑惑—雖然說他們傅家和喬家是舊識了,要請喬家幫個忙沒有什麽不可以的。但這次她可沒有出面,她沒去找,難道家裏還會有人去找?更不可能。若是上面的交情,為什麽反而點名她去接人?有可能是覺得她去喬家是理所應當,引起的懷疑較小?那喬鐵漢已經被懷疑了?
顧不得多想,跟着管家上樓,在書房見到喬鐵漢。關上門,喬鐵漢一邊跟她說着無關痛癢的寒暄話,一邊把她往躲在房間暗處的那人身邊引。他已經害怕隔牆有耳了,說的話和做的事情是毫不相幹,我小時候可從來沒見你到我家去,十八年前也沒有那些個事兒,今天不宜敘舊。喬鐵漢把她引到那人身邊,将那人引給她看。那人身材魁梧,站起來一轉身,圓臉,八字胡,圓片眼鏡,傅儀恒心說難怪要小心—現在蔣總裁要是知道你已經入黨,只怕十分想要吉軍長這顆人頭了。
打扮妥帖,喬鐵漢領着他們避人耳目從後門離開,坐上一早準備在那裏的汽車,片刻不停的趕回北平。傅儀恒一句話也沒跟吉鴻昌{82}說,沒有時間。她的腦子飛快地盤算着怎麽把吉鴻昌安全的送出北平。原先的計劃只怕太過危險,可是別的計劃未必能讓吉鴻昌安全上車。不能冒着危險去求吉鴻昌的侄兒,即便那孩子現在負責宛平{83}防務,但去找他就意味着暴露。假如不去,按照原來常見的方式走密道,那麽火車站內就是唯一、但也是最危險之處。假如被藍衣社的人盯上,那就不是幾個眼神能完事了。
想到這裏,準備回去把武器拿上。
入夜,吉鴻昌被安置在玉佛寺裏。傅儀恒擔心,生怕被人跟蹤,只好自己先行回家,由自己引開可能的跟蹤者。好在玉佛寺那裏已經有了自己人在守衛,安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是佛寺,其實為了保護安全,早就藏匿了不少武器。她叮囑,一旦發生意外,立刻将人經密道送往火車站。火車站有她的最後一套方案,永遠的最後方案—上貨車,去山西。一旦進入山西,她可以動用傅家的一切關系保全任何人。現如今若是跑到綏遠也可以,畢竟父親在那裏。但是總不如在山西來的安全,山西才是傅家樹大根深她十七小姐可以恣意妄為的地方。
這一晚過的分外漫長,回家的路都刻意被拉長了—總要留心後面有沒有人。蘇州胡同的兩頭,一頭是手搖煤球廠,一頭是布匹店,掌櫃都是自己人,假如有人望風盯梢,那絕不會進得來蘇州胡同。傅儀恒一個人在閨房裏擦拭那把勃朗寧,心裏沒想着計劃—計劃已經是精細的不能再精細了—她想着有些無幹的話題,你說這蘇州胡同即便如此安全,萬一哪天真的發生交火,好不好交待另說,屍體怎麽辦,啊?
呸呸呸。
次日黃昏,她才出門。仗着太陽下山人多口雜,一襲黑衣又像是躲在了陰影裏,人群中越發找不到她了。她總覺得被人盯着,幾次看過去又沒有人,難道對方是她都發現不了的高手?然而火車是不會等她的,最黃金的上車時間也就是那麽幾分鐘。念及如此,腳步更快了,一個轉身就溜進廟裏,不出十秒一進二進,直奔羅漢堂。方丈早已在迦犀利尊者面前等待,見她來了,只是略一施禮,便繼續念經。傅儀恒快步走到吉鴻昌身邊,對他點一點頭,方丈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一邊喃喃念經,一邊擰開了機關。
傅儀恒手握武器走在前面,中間是吉鴻昌,後面是吉的随從心腹。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雖然不太安全。但是沒人發現不代表沒有安全問題,傅儀恒想,但是現在只怕說不好安全不安全了。來的路上只怕已經被人盯上了,對她如此嚴防死守的,保不齊火車站也有人等着了?那到了火車站就必須自己去吸引注意,讓吉鴻昌上車走。副站長是她的人,這點事沒有問題。但她現在不知道今天跟蹤她的到底是調查科{84}的哪一組,第一組還是第二組?假如是CC系的第一組,陳家兄弟不敢把她如何,因為現在不是動傅家的時候;可是要是藍衣社或者說戴笠的第二組,那群瘋子就不計代價的想幹掉這位将軍—假如他們已經知道了今天護送的目标是叛變的将軍的話。。
打開地道大門,她走到窗前打量四周,貨倉管理員依舊在門口放哨。照事先說的,車票和僞裝衣物這兩人已經拿好,按理可以走了,但是傅儀恒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看了一眼時鐘。再有一分鐘,她如果還不出現,副站長會過來接人。這個時候她才可以讓二人出去。
她無端端總想到宋教仁,陳其美,廖仲恺;說實在的,這年月想刺殺一個人太容易了,只要槍法好就行了。即便此刻角色對調,讓她刺殺誰也很方便,從火車站逃離也很方便,以她的槍法,她可以保證打到頭,立刻斃命。
火車進站了,白色的水蒸氣和黑色的煤煙充斥月臺,非常阻擋視線,而且人來人往的,有人退避,有人忍着嗆人氣味靠近火車,亂哄哄好比菜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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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了。
貨倉管理員打開倉庫門,用身體擋住另一側,叫人看不見是副站長走進來。傅儀恒見他,也不說話,只是點頭,便是把那二人交出去了;手握着槍放在口袋裏,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去,穿越煙霧,重新出現在衆人當中。
一定有人。至少她已經看見幾個了,那幾個穿灰布長衫的。灰布長衫在北平非常普遍,平頭也就更加常見,連最常見的圓片眼鏡都配上了,真是不遺餘力。她一邊風姿綽約的走,盡情地暴露自己的出現,一邊掃視人群,觀察火車上下來的人,甚至故意和幾個陌生人假裝不小心撞了一下,樣子很像是在交換情報。
月臺算大,人也多,其實對方和她的盤算都一樣,依仗人多來達成目的。只不過對方可能真的不清楚她是來接人的還是送人的,因此只能盯住她,從而發現不了副站長一行人。遠遠的她似乎聽見副站長在罵人的聲音—她耳力好,不比別人—副站長似乎是在埋怨貨工速度太慢,耽誤了趙主任這車貨你們怎麽擔待的起!
哦。噗。
她反倒在心裏樂開了花。站在原地,裝作左看右看看不到人的樣子,表情也不緊張也不放松,狀似冷靜非常。等到火車開走,她便可以抽身而退。至于車上有沒有對方的人,她就控制不了了—只能交給永遠貌似趨炎附勢的副站長。
火車準時開走。她轉身準備離開,餘光瞥見那幾個長衫男子似乎面有疑惑神色。長衫男子互相看了幾眼,便跟了上來。傅儀恒沒搭理,自顧自往外走,剛走到出站口,卻聽見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儀恒”,她渾身一顫,轉頭一看。
是王婵月。
“你怎麽來火車站了啊?我剛才都沒看到你。”王婵月像只小兔子一樣跑過來挽着傅儀恒的手臂,“我來送一個朋友。剛才人多,你肯定沒看見我,光顧着送別人了吧?說,來送誰了?”好死不死站在拿槍的那一側,傅儀恒又不好當着人面把王婵月給扭過來,只好配合她說說笑笑往外走。“嗨,發小。”得,這連發小都會說了,來北平一年多不是白混的,“從上海過來,還想自己跑到綏遠去。”“去綏遠,不怕打仗的嗎?”“那家夥,野着呢!我看是能上戰場的人!”這話說的老氣橫秋,傅儀恒笑了,還刮了一下王婵月的鼻梁,這一刮不要緊,如她所願,王婵月臉紅了,于是低下了頭,“你又知道了!”
這一低頭才好,給她一個空隙看了一眼背後。還是跟着的。而且跟得緊了。對方死死的盯着她們倆,特別是王婵月。
不好。
“你還有事兒嗎?沒事兒就去我家吧。”“這麽晚了,方便嗎?”“胡說什麽呢,家裏橫豎都只有我一個和下人們,方不方便的不該是我問你的嗎?”“我。。。我倒是方便的。就是宿舍。。。”“來不及回去就在我家住下吧。又不缺一張床。啊,就這麽定了。”
她斷然不能放她回去。否則可能小姑娘出了蘇州胡同就沒命了。
王婵月欣喜若狂,有些按捺不住,又怕被傅儀恒發覺了窘的慌,遂提議騎自行車載傅儀恒回去。傅儀恒求之不得,遂坐在後座,一邊與王婵月玩笑一邊警惕的盯着後方。然而對方陰魂不散,總是跟在後面。
到了蘇州胡同口,由于胡同狹窄,兩人便下了車。正在王婵月想要回頭跟傅儀恒說話之際,傅儀恒眼疾手快把她掩在身後,向北面開槍。笑話,她的動作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快,紅隊也是她負責訓練過一段時間的,見對方開槍,她就能做到後發先至。
可惜架不住打傷這個,西面又來一個,傅儀恒側身擋住王婵月,依舊是一擊即中。王婵月在她身後,電光火石間只聽見槍聲卻不知發生了什麽,只感覺到溫熱的一點液體濺在耳後,用手一摸,
是血。
她猛然回身看着傅儀恒,吓得說不出話來,而對方用手捂着左臂,反倒微笑着對她說:“你既然是醫學院最好的學生,這點傷口,你能處理吧?”
作者有話要說:
{81}《喬家大院》那個喬家,山西祁縣,喬致庸。
{82}此處護送情節完全是虛構。完全,是,虛構。不能查詢到在參加察哈爾抗戰之前吉鴻昌到底是什麽時候離開天津去的察哈爾。
{83}國軍吉星文上将。曾打槍抗日第一槍,後死于金門炮戰。但此時有沒有負責宛平防務不知,但已參加喜峰口戰役。
{84}國民黨中央組織部調查科。時任老大是陳立夫,第一組組長徐恩曾,第一組即中統前身;第二組組長戴笠,即軍統前身。
什麽叫做,卡着卡着就寫了,寫着寫着就順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