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姜希婕斷然想不到她爹給她找麻煩的能力是如此一流。閩變不久,當爹的倒是讓女兒驚喜了一把—這回不是去跟着鬧的,是去斡旋的。甚至還專門打了電話來,跟女兒分析為什麽福建政府長久不了—饒是這般體貼關心,姜希婕雖然受用,卻也不太習慣。她的印象裏,這個爹是從來都壞的,這裏給了她糖吃,往下就會央她去幹活了。
的确也沒猜錯,她姜希婕畢竟是個姜家人,看人眼光在理智尚存的時候總是很不錯的。十一月底,姜同憫居然從廣東回來,先去了南京一趟,然後回家,準備乘船立刻再去廣州。在家的一晚,他私底下很鄭重的對姜希婕說,幫爸爸搞幾張去香港的秘密船票好不好?
“船票?去香港?你要幹嘛?”姜希婕瞥了老父一眼,他又不是不能!就他那個交際能力,手眼通天的,區區幾張船票有什麽搞不到的!賣政治人情,還需要我幫忙?您這到底是賣誰人情呢,啊?
“別的渠道不是用不了嗎!總之不會輕易放真如{86}他們走的!別的渠道多多少少都和南京脫不了幹系,未免被發現,只有找你了!”“發現?”姜希婕頗想說要不被發現你就不要找我,找二哥啊!你讓個情報頭子去找票不就得了嗎?她不知道他的政治考量,總是政見可以有分歧,可是親族之間不要互相陷害的。他到南京探了探口風,眼看通緝令都已經準備好了,自知那鬧事的四個是留不下的。為今之計只有躲去香港。而這件事,能經手之後依然幹幹淨淨的也就只有這個寶貝女兒了,他需要一個不會有人去關心的不上臺面的渠道。
“好吧。。。我去問問。總是有辦法的。可,爸爸你明天不是就要走嗎?我讓人在廣州找了給你?”“那是最好了!”“也沒有別的辦法。”姜希婕本想轉身離去,不料聽見她老父的幾聲咳嗽,自打從國外回來,這身子骨似乎就一直病者。無法,沒有個人前盡孝的兒子,只有個負責拍背的女兒也是好的。姜同憫一臉虛汗之餘倒還不忘叮囑女兒要如何如何買才是安全的。
為了這區區四張需要岔開買的船票,姜希婕不知道腆着臉拜托了多少層,求上面的小班,去求那頭的小班,沒想到聽聞此事的是管事兒的大班,大班仗着對她印象好,又聽說她是政府要員家的千金小姐漂亮的不行,到底是有了攀附之心還是“聞”色起意也不知道,總之竟然給辦下來了,還勞姜希婕專門拍一個電報去說只要一般的船票,千萬千萬受不起什麽特殊待遇。。。
麻煩至此,也沒把心口大石—王霁月的來信和Kitterlin的異常—從心頭眉頭給移開。
先是王霁月的好不容易等到的來信。雖然不足一頁紙,在姜希婕的桌上卻比厚厚的文件和價目表關稅單等等珍貴的多,她是工作忙碌的間隙叼着粢飯糕也要多看幾遍。表情說不上喜悅,指尖細微婆娑甚是珍惜,神色倒是落寞的很,讓人總以為她是收到了拒絕的情書。其實哪有啊,她腹诽,這個家夥連拒絕都不肯給我寫。接受也不肯給我寫。信紙是一頁,內容是半頁,問身體康健否,工作順心否,升職升到哪裏,現在成天都在忙什麽。說我的來信全都看了,但是因為缺乏最近的信,所以不知道近況才問這麽多。說她自己一切都好,只是對學業不再那麽上心,但是偶爾去當義務教師還是很開心。香港景色不錯,有空慢慢寫給你看。
我的信裏對你哀求,對你道歉,對你詢問,對你思念,那麽那麽多疊起來都要把我壓死的情愫,你就短短回複我半頁紙?你只字不提,總是裝聾作啞,我到底要拿你怎麽辦,啊?
她是真的有點生氣了。甚至惱怒于什麽“改日詳述”,寫封信費你半輩子不成!好不容易收到回信卻沒有多少欣喜可言,她感覺自己簡直是被欺騙了,被人耍了,像個猴子。可是這畢竟是王霁月的來信,一年多之後終于寄來的信,她怎麽也無法不珍惜它,無法不把它捧在手心裏,把字字句句都背下來,然後在腦海中反複思酌,反複回味。
看完信之後,懊惱的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Kitterlin。于是她們依舊相約在英國總會喝酒。她滿以為自己能很順利的把事情告訴Kitterlin然後從她哪裏得到建議,可是那天Kitterlin臉上似有飛紅,人顯得軟弱疲倦—那麽大個子顯得這麽軟反而有了暧昧之态,姜希婕覺得Kitterlin看她的眼神都不太一樣了—活像能把她剝光了一寸一寸監視她如玉胴體一般。
“怎麽,她給你回信了?” Kitterlin端着半杯烈酒,迷離着藍色的眼眸打量她的表情,“。。。你個鬼精靈的,什麽你都猜得着。”“呵呵。。。你還嫩着呢。要知你的種種小心思都瞞不過我,縱使別人看不出啦,我從你的眉毛就能看出來。”說完又喝一口,喝完又笑,笑完又讓姜希婕說,聽完又笑。“哪兒就這麽開心啊笑個沒玩了還!” Kitterlin咽下最後一口,咧着大嘴對她呼出一口酒氣,說:“一是笑你的小脾氣,非常有趣,到底是戀愛中的年輕人。二是。。。羨慕你。。。羨慕你。。。”“有什麽好羨慕的?” Kitterlin正準備說,忽然咳嗽起來,而且咳的厲害,驚動了酒保過來問候。姜希婕好生無奈,季節變化,大家都注意一點好不好?難道獨獨她一個皮糙肉厚,在家裏也不用避着即将臨産的孕婦麽!
Kitterlin自打那時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姜希婕又忙着幫家裏接送即将生産的傅元瑛,還要摻和搞船票的事,簡直忙的不開交。傅元瑛生女兒生的非常不容易,可能是她自己身體不好,女兒生下來母女二人都非常虛弱,吓得姜希澤不知如何是好,後悔不學醫。待得寶貝女兒情況穩定而妻子臉色不再那麽慘白之後,他還沒來及多抱女兒幾下就又要出差去了。只好把照顧妻兒的重任又交給家裏的女人。姜希婕沒轍,大嬸在醫院,她和大嫂就只有醫院家裏兩頭跑。特別是這尋摸各色補品的重任,毫無意外的落在她身上,誰叫她并不是完全呆在辦公室,有時候也得到處跑呢。
一來二去已經是元旦,忙到沒時間喘氣的姜希婕近來賭氣,只給王霁月寫去一張簡單的賀卡,逐一回答她的關切之後草草預祝新年快樂了事—她倒是想往多了寫,可是不知怎麽寫,遂打算想一陣再說。給Kitterlin也就只剩下了打電話的時間。可是這快要新年了,難免挂念她病好了沒有,想到她一個人在教師公寓也顯得孤寂,這天居然自掏腰包買了補品上門去了。
不打招呼就來,是因為掐準了Kitterlin的作息,知道她肯定在家養病無處可去而且醒着看書。
敲開房門,Kitterlin一臉驚喜,“你怎麽來了?”“這不是怕你新年一個人過太孤單嗎!來,給你,統統吃掉,免得你這老是虛弱,病老不好。” Kitterlin笑着接過東西,讓她進門。外面天寒,姜希婕進門就把外套脫下,非謂屋裏多暖和,單純不想把衣服上的寒氣帶進病人的屋裏。沒想到剛把衣服挂好,正在書櫃前尋思找一本什麽借走,就被人從後面緊緊的抱住了。
Advertisement
吓得她整個人都僵住。
可Kitterlin哭泣般的擁抱只持續了短短幾秒,便喪氣似的松開。她不敢回頭,尴尬而畏懼,只得僵硬得站在那裏。背後傳來Kitterlin有些沙啞的聲音,“對不起。。。吓着你了。。。抱歉。。。”這語調前所未有,姜希婕不由想起Kitterlin的故事來,心裏軟下來,轉身道:“沒事。。。我明白的。”沒想到Kitterlin認真的看着她,“你明白嗎?啊。。。。。。你是應該明白的。。。可你最好不明白。”
Kitterlin給她泡了溫熱的紅茶,姜希婕有些出神地看着紅茶,“怎麽了?”“以前。。。霁月最喜歡紅茶了。可她走了以後,我竟然再也沒有喝過。都是喝咖啡和酒了。” Kitterlin本該是取笑她挖苦她的,不知為何今日Kitterlin溫柔異常,目光溫和的盯着自己的紅茶杯子說,“她也很喜歡。”
姜希婕一愣,旋即想到,“她”指的是Eileen。
對着壁爐裏的爐火,Kitterlin很自然的對她說起故事的後來。
1926年的時候,Kitterlin收到兩封從蘇格蘭寄來的信。第一封寄信人說他是Eileen Wilson的侄子,他在紐約處理姑姑的遺産。按照姑姑的計劃,十萬英鎊本來要用在愛丁堡置一處房産,但始終沒有花出去,死前姑姑表示其他遺産從版權到房子都可以給家裏人,唯有這十萬英鎊要給她的,于是他來信請求一個可以支付這筆錢的方法。而稍早的一封,是Eileen從紐約寄來的遺書。
我知道你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從最開始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你也許在呂宋的船上恨我引誘了你,也許在香港的酒店房間恨我背叛了你,甚至還在每一個給我寫綿綿情話的時候,一邊甜蜜的在信紙上說愛我,一邊在心裏詛咒了我千百次。這都無所謂,我也不能乞求任何人的原諒。我是貪圖名利,選擇了Aaron,但他并不能給我這份愛。若說我愛的還是你,從來只有你,你又如何會相信呢?事到如今,我只想讓你知道,曾經我背叛你,有我的苦衷。而這苦衷就是,我只有這一個辦法讓你離開我。我貪圖虛榮,我想要成功,我渴求名利,這你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我愛你。我愚蠢的沒有別的辦法讓你放棄我,放棄我去追求新的有出路的人生。我只有傷害你。
現在看來我做錯了,我毀了你的一生。而上帝給了我懲罰。我想我沒有力氣回到蘇格蘭了。我會讓Charlie把我的骨灰帶回蘇格蘭。假如有朝一日你再度踏上那塊高地,請記得替我看一看我們曾經約定一起看的本尼維斯山的春夏秋冬。
“你知道嗎?” Kitterlin說,“有一天我夢見她,夢見我們還在賓州的學校宿舍裏,兩人站在走廊上,她還在對我說話,我很認真的聽,我們聲音很小,害怕吵醒別人。後來夢中忽然想到,她已經不在了。夢見一個已經去世的人不可怕,我在夢裏,眼含熱淚看着她,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
Kitterlin眼睛裏倒映着爐火,藍色的瞳孔像挪威峽灣裏波羅的海的海水一般寧靜。
作者有話要說:
{86}陳銘樞,字真如。
只要狀态好,一小時3000+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