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爐火很暖。故事聽起來像前塵往事。
Kitterlin說,後來我就留在上海,等到滬江建校,就選擇去滬江教書。如此而已。姜希婕問,你不想回去嗎?Kitterlin笑着看她,笑得幹淨,笑得簡單,“回哪裏去?”
回哪裏去?已經無處歸去了。即便想睹物思人,紐約也早就不是以前的紐約了,賓州就算還是那個賓州,又有何用?徹底失去的東西到哪裏都補不回來的。每天就這麽活着吧,心如死灰。花費時間來相愛,來互相傷害,互相憎惡,再互相思念,互相隐瞞。“你知道我慶幸什麽嗎?”姜希婕搖頭,Kitterlin的笑意落進她眼底,讓她覺得Kitterlin心裏真的已經沒有哀傷,只有纏綿如藤蔓一般幾乎将人缢死的相思。然而終究是她道行淺,不知到了這步田地,喜也是悲,悲也是喜:“我很慶幸,死的是她,不是我。這樣這漫長的孤獨的活着,屬于我而不是她;留在世上卻什麽也不剩的是我不是她。”
她說完這話,依舊望着爐火,好像已經成了一尊石雕。姜希婕希望自己能說點什麽,可惜什麽都說不出來。良久沉默之後,Kitterlin猛然大咳起來,接着好似喘不上氣一般,猶似要被憋死。姜希婕給她端水送藥拍背,伺候完了又自覺打擾,不知道是留下來還是快滾蛋的好,思來想去試探地說,那我就不打擾了。要是Kitterlin挽留她就留下來,讓她一個人呆着自己也不放心。Kitterlin挂着一張虛弱的臉,笑着對她點點頭,“去吧。。。外面只怕要下雪了。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她心裏哀涼,于是臉上繃出一個微笑,關上門離去。
雖然是元旦,其實她還得幫她爹做些擦屁股的事。即便她煩得要死,甚是無奈—剛把年底工作潮應付過去,您就不能讓女兒我消停消停啊—也只能腹诽,不能拒絕:她爹在廣州病了,由于病來兇猛,所有的事雖然只是善後也只能交好一部分給姜希婕。姜希婕心想,這一回要是玩砸了,她就辭職算了。饒是如此,還得把好不容易回家的姜希峻臭罵一頓然後趕到廣州去照顧父親。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樂意的很,氣的姜希婕給老父發的電報裏補充了好一大段—你的兒子你自己管!再不管他要無法無天了!就知道躲!父子二人一樣的滑頭!
好在不多日他就好了,二月三日,父子二人一同回了上海。一家人又湊在了一起,除了大伯在南京暫時脫不開身,姜家又再一次的團圓。成天就知道抱着女兒姜颍就是不撒手的新爸爸姜希澤還難得的跑來和自己的妹妹說,“我說她姑姑,今年你給我家寶貝小颍發多大的紅包?”姜希婕白他一眼,旋即和顏悅色的逗侄女,“小颍這麽乖,當然要發個大的!比你爸爸給的還大!就是千萬不能給你爸爸看見!看見了就沒咯!我悄悄遞給你媽媽!長大了找你媽媽要哦!”
“不過哦,浩蓬今年準備要結婚了,不知道是秋天還是夏天,等到過年去傅家的時候我給你問問。”姜希澤一邊親女兒的小粉臉頰一邊貌似心不在焉的對姜希婕說,“結婚?”“是啊,結婚。以後我們倆就是連襟了。”“這樣啊。。。”她眼神黯淡了下去:二哥說這話的意圖很明顯,告訴她,今年夏秋之間,王霁月是無論如何會回來的。不管她是正式畢業了該回來了,還是作為大姑子,她都要回來參加這個婚禮。其實姜希婕心裏亂着呢,她也發現自己自打收到那封欠揍的回信之後,內心的堅冰就開始軟化,或者說內心的廢墟又開始死灰複燃—她又開始覺得和王霁月是有希望的,她心裏還是有自己的,特別是在這麽久的放逐之後依然有,那麽證明,自己依然是有機會去努力的。
“不過王家,”姜希婕正想問呢,忽然電話鈴響,胡偕接了之後喊了一嗓子,“三小姐,王家的七小姐找你!”
王婵月興奮的聲音在電話裏都變了調,她說自己準備從北平回來,等她回來就去見姜希婕,千萬千萬要等她啊。姜希婕一面應着好好好,一面倒覺得哭笑不得。好像王婵月也是海市蜃樓睹物思人的一部分似的。
“王七小姐?”姜希澤把女兒交給自己沒有女兒一樣喜歡小侄女的大哥,好死不死繼續過來逗他妹妹,“嗯。”“她要回來了?”“說是要回上海一趟,和她的哥哥們的一起回廣州。說王家在廣州過年。”“哦,也是。浩蓬也這麽說。不過她回來不也是好事嗎?”“怎麽就好事了。”“帶個話總也是可以的。”
姜希婕停下想逃的腳步,定定的看着他,臉上沒有表情。姜希澤走過來,也是一樣的看着她。将你的疑惑投射過來,我把我的真心照進你眼底:“總不可能老死不相往來。哥哥我從來沒說過你什麽不好的話,想去就去吧。別委屈自己,為了誰都犯不着。就算她王霁月見得,我可見不得。”
周四,天色陰沉,雲彩的顏色從下午就開始發灰,到了晚上天黑了就開始發紅,像是要下雪。本來就加班到很晚,姜希婕剛到家,忽然一個電話打來了。姜希澤吊兒郎當的去接—他今晚喝了幾杯酒,這會兒正開心—臉色卻忽然怪異了起來,“希婕,電話。”“嗯?”姜希婕一愣,我湯還沒喝呢這又要幹嘛?“哪兒來的?”“公濟醫院{87}。”
下雪了,姜家讓司機開車送只能在車上勉強吃飯的三小姐去醫院。醫院來電話說,我們這裏有個病患,呼吸衰竭,可能沒幾天了,但她沒有親人,指定你來處理有關事宜。修女的是地道的英音,姜希婕吓出一背冷汗,一路都在催司機快點,趙媽給帶的吃的也沒動幾口。
修女把她領進病房,躺在病床的上的确是Kitterlin。Kitterlin面如死灰一般,姜希婕震驚之中,來不及接受事實,好在成熟了不少,讓修女先出去,獨留兩人在房中。輕輕搬過凳子坐在床邊。Kitterlin見她來了,露出虛弱的笑。因為呼吸困難,說話已經相當困難,姜希婕與她幾近心靈相通,先開口道:“我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 Kitterlin笑,就好像原先聽她講了笑話一樣,玩味的開心的微笑,“也是我蠢,不懂醫學。要不然不要拖你去喝酒了,應該拖你來醫院。”修女在上樓的時候,語速極快的回答了她的問題:肺心病,呼吸困難,說不好哪天一口氣喘不上來就過去了。她自己也接受了,似乎不怎麽悲傷,你要做的就是陪陪她,幫她處理她的遺願和遺囑。“我說你怎麽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愛咳嗽。難道你原先出來見我的時候,都吃了藥,所以不咳嗽?唉,我都被你騙了,應該管着你不讓你抽那麽多煙。”
她盡心費力說着俏皮話,Kitterlin被她一逗,未及說話就咳嗽起來。姜希婕連忙起身想給她順氣,見她痛苦的模樣,自己的眼淚反倒是再也忍不住了,俏皮話一句也說不出了,只能坐在那裏抽咽。反倒是大咳一通的Kitterlin順了氣,相當困難的說起來話來:“你逗我笑,沒想到逗出了咳嗽。也好,這樣好歹能說話了。你總是這麽能。”“哪兒能啊,還要你來安慰我。。。”姜希婕低下頭,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手背。“你要是不厲害,我怎麽能找你來幫我處理後事啊。你可不要搞得我像是所托非人。”這下姜希婕好歹破涕為笑,“罷了。。。不和你争。。。讓你再。。。”笑了笑又被自己說的要哭,“讓你再多消遣我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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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tterlin仰面笑了,照往日,這是個大笑,那音量在夜晚的醫院是絕不合适的。可是現如今,她能笑,笑出來的确是幹澀至極的聲音,好像肺裏被人塞了砂紙。“我有兩件事,第一。。。我的遺囑,是早就立好的,遺物都捐給教會,但在捐給教會之前,那些書,你想拿幾本就拿幾本。樂意的話,全部拿走都行。” Kitterlin扭頭看着她,湛藍的眼珠也有些發灰,“第二,我死以後,骨灰,還請你保存。希望你有朝一日,要是能有個機會去蘇格蘭。。。”
Kitterlin喘了一口氣,閉上了眼,好像吐出了看不見的血霧一般,聽聲音就讓人覺得疼,“就把我帶回去吧。撒在風裏,也算是到了。。。”“。。。嗯。”姜希婕點頭,Kitterlin睜開眼看着她,“這倒像是我為難你了。真是抱歉。”
“說這幹什麽。。。”姜希婕握了握她的手,“外面下雪了嗎?”“下了。這會兒可能下的挺大的。”其實Kitterlin的床位離窗子還一段距離,窗外也沒有燈光,其實看不見。她還是轉過了頭努力望向窗外。姜希婕以為她想起了什麽往事,便安靜的不說話。良久她起身給Kitterlin倒水。水杯和水壺都放在那頭的床頭櫃,她只得繞過病床去。
即便走過Kitterlin的視線,也不見她有一絲動搖。“我以為,我死的時候,會是什麽了不起的樣子。” Kitterlin忽然喃喃念道,“原來都差不多。我以為我死之前應該無怨無悔,豪情壯志,沒想到還是有些遺憾的。”姜希婕給她倒好一杯水,涼熱一混,溫度剛好,再扶她起來,小心翼翼的遞給她,“你相信中國人的轉世輪回嗎?” Kitterlin點頭,“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是那種虔誠的基督徒。”“那你就相信,她在那邊等你的。孟婆拉都拉不走。我相信。”
“你總是想安慰人,可是有的時候安慰的手段不太好。”姜希婕想笑,笑着笑着又想哭,“難道你指望我是神父,是天使,能許你一切願望。” Kitterlin 搖搖頭,“以前我總希望自己無怨無悔的死,結果真的要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希望從頭來過。可是從頭來過也不會有什麽變化吧,我還是會和以前一樣選擇。也許不離開紐約,永遠不離開她。” Kitterlin側身躺下,好像是倦了想睡,姜希婕給她拉上被子。“有的事情,也許我們自己左右不得,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嗯。。。哼。。。有的事,也許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放棄,誰也強迫不得。”
外面下着雪,病房裏其實沒有別的病人,空蕩蕩的床位,好像棉被吸收了一切聲音。
連着三天,姜希婕都守在醫院。盡心盡力讓Kitterlin有機會多“消遣”她一些。第三天天色擦黑的時候,Kitterlin快要不行了,修女請了專司此職的神父過來,讓Kitterlin一手拉着神父一手拉着姜希婕,潮狀呼吸一波一波的,好像海浪在一點一點帶走她的生命。忽然Kitterlin掙紮着含混不清的說,希婕,你抱抱我。姜希婕俯身緊緊摟着她,好像哄一個嬰兒一樣輕聲說,不要害怕,她在等你,馬上你就會見到她,沒有寒冷,沒有分離,沒有黑夜。
她聽見Kitterlin笑了,聽見她“嗯”了一聲,平靜的結束最後一次漫長的呼吸。
處理完一切事宜離開醫院的時候,天色全黑。Kitterlin拒絕中式的守靈和西式的葬禮,自覺沒有什麽其他的朋友,只想姜希婕帶走她的骨灰。現在姜希婕要去她在學校的宿舍處理遺物,姜希澤意外充當司機,在樓下等着她。走進再也沒有主人的別墅,姜希婕忍了一路,再也忍不住,跪在書架之前大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87}天主教會醫院。現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寫完這章的時候,出門去倒水,才知道室友之一要緊急回國,他的外婆去世了。恍然有一種無常感籠罩着我。珍惜啊,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