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王婵月并不着急走,事實上她更想在上海多呆一陣。傅儀恒回山西去了,而且走的還特別早。沒了傅儀恒似乎她在北平就呆不住,既然如此不如南下回家過年。傅儀恒看透她心事,便安慰她說,你也不如回上海去看看啊,看看你那個姜家姐姐。

其實她心裏美得很,二哥今年就要作傅家的女婿了,她和傅儀恒就是親戚了。可是照輩分算,她反倒得叫傅儀恒是姑姑,怎麽都覺得虧了。畢竟平日裏她從來沒把傅儀恒當個長輩看。但無論如何,能多一層聯系,她就高興。回到上海之後發現,王家的宅子自從王霁月走後就變得空落非常,閑置的空氣四處擠占人的空間,整幢房子雖然有仆歐看守卻好像突然之間涼了下來一樣,她感覺一分鐘都呆不住。幸好約好了姜希婕,趁天氣還行,趕緊出門去。

她和姜希婕約在下午兩點的咖啡店。遠遠地看見姜希婕穿了一件灰色及膝毛呢大衣過來,頭發長度比她走的時候沒什麽變化,想必是打理過了—至少殘留的燙發痕跡還在,如今只是略有弧度的随意散放。“姜姐姐!!”她隔着好些人就開始招手高喊,姜希婕自是看見了她,對她點點頭,笑了一下。

王婵月覺得這個笑非常的成熟,相當的妩媚,只是比傅儀恒平時看她的笑意,要多幾分憂郁。傅儀恒曾經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傅家三進的四合院的書房裏,端着一杯茶對她說,“姜家那個丫頭,你的姜姐姐,我看着長大的。她原先可是個上房揭瓦的野丫頭,一點沒有千金小姐的樣子,也是她爹寵她。後來我就出國去了。上次元瑛結婚,我才再見到她。啊呀,真是漂亮的沒有邊了。一挑眉毛有千般英氣,一笑又有萬般風情和妩媚。長得這樣勾人魂魄的。”當時她故意去逗傅儀恒,“那和你比,倒是你漂亮些還是她漂亮些?”她自己也知道,兩人分明不是一個類型的女人。

傅儀恒卻幾乎是媚笑的看了她一眼,擡起手喝一口茶,讓她等了半天也不給一個答案。

“哎呀好久不見你,倒是越來越出落了。我就說你是歐洲小說裏的精靈,她們還不信。說你是彼得潘,現在要讓她們看見,是必須得信了。”姜希婕現世過來拉着她看了半天,然後才手挽着手進門去。若是兩人心意相通,此刻倒能發現她倆為這個動作想的都一件事。畢竟原先這個位置上與姜希婕手挽手親密無間默契無比的應該是王霁月。

啊呀,王霁月。

“你在北平還好嗎?我也沒有你的消息。只能道聽途說。”“我好着呢,多虧了之前拼命學了一點,現在能跟上,不很費勁兒。”“那好啊,也不枉費你那麽努力。想想原先帶你去北平。。。對,傅家那位小姑姑還和你有聯系嗎?”“有啊,我們每周都要見一見的。一起玩,一起聊聊天喝喝酒。。。”王婵月想到前段時間的生死一瞬,心下一驚,警惕性蹭就起來了,邏輯思維也從見面的興奮中恢複:“姐姐沒跟你說嗎?”

合着王家上下都以為她們應該是一直有私下聯絡的。也是,兩人都是啥也不說。

王婵月的話說得像試探,像第一次去雞窩裏掏蛋的小手,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姜希婕知道自己要被看破,想一想倒不覺得丢人,只覺得哀傷:“沒有。她倒不跟我說這個。。。你知道她話少,寫信也不長,都是說些好玩的事。”王婵月不疑有他,輕點頭道:“也是,她跟你說的話就從來不和家裏人說。”

是,你對我是挺獨一無二的。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王婵月很久沒見她,滿坑滿谷的全是好奇,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姜希婕答得口渴,好半天才得到一個空隙喝口咖啡,心想那傅家的小姑姑平時是怎麽受下來的:這孩子在廣州學得一口流利粵語和嗖嗖的語速,好奇心又重又機靈,問起問題來簡直像機關槍一樣。“你平時都是這樣和那傅家姑姑說話的嗎?”“是,怎麽?不好嗎?”王婵月心說她還沒嫌棄我呢,難道是我真的做得不對嗎?她也知道自己有的時候一旦興奮就會語速跟上腦子的轉速變得過快,別人往往跟不上,也非常失禮。“倒不是多不好,我是以前也知道你是這樣,作為朋友也。。。不會覺得怎麽樣。就是覺得你問的這麽快,招架不來。”聞言二人皆是一笑,王婵月道:“沒有,她才沒有呢。她要麽半截就把話頭看下來,知道我要說什麽,要麽就兩眼含笑的在那裏看着我,看得我發毛,又開始找補,補充問題。”

“那還真是聰明。以後我也這麽對付你得了。”“姜姐姐!讨厭!”

是,真像以前我們倆說話的時候。

“你們家今年都在廣州過年嘛?”“是啊,大家都去。說是上海今年怕是很冷,姐姐也懶得回來。唉,她也是。不過也快回來了。”姜希婕擠出一個很禮貌的微笑給王婵月,“也好。怕她一時在香港呆得慣了,回來凍着她。”“姐姐沒跟你說什麽時候回上海嗎?”“她。。。”這下可好,“她也沒決定吧,暫時。沒跟我提。”王婵月略有頹喪之态,“她都不跟你提,也不跟我們說,去了香港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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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王婵月,姜希婕其實還有事。那天領了Kitterlin的骨灰盒,不能下葬,必須存在一個地方才好。只好去買了個木盒,把骨灰盒放在裏面,再放在自己屋裏—她自己當然不覺得有什麽,那畢竟是Kitterlin。但是Kitterlin的那些遺産,雖然沒有多少,該走的程序确實一樣不少。她今天就得去和教會的修女交接。

那天回到深夜的別墅,她跪在書架前嚎啕大哭。姜希澤過來從後面抱着她也沒有用,好像她是回到這裏才一個人為這孤獨的北歐來的流浪者哭喪。她也不是單純在哭Kitterlin,她自己也不明白,也許還在哭別人吧,也包括哭自己。從此她感覺自己完全進入了無人可以了解無人可以傾訴的絕境,假如王霁月也放棄向她伸手救援,反而是加速逃離的話,她往下的漫長人生就只剩下夜色無垠了。

她總害怕自己和王霁月即便走下去也是一樣的結局,也是一樣的分離,傷害,一無所有。或者不走下去,自己把自己捆綁和滞留在黑暗中,心如死灰的好好活着。原來不論怎麽選,只是兩害相權取一個勉強可以承受的而已。

那天晚上她哭的很累很累,好像把體內積攢一年的傷痛全部倒了出來。姜希澤沒辦法安慰她,就走到門口,謹防有鄰居被她的哭聲給吓着過來查看。後來又實在怕她哭出病來,過去把妹妹抱在懷裏,輕撫她的頭,好像小時候一樣。滿以為她哭聲漸止,應該是累了,卻沒想到她說,二哥,廚房哪裏有咖啡機,哪裏有咖啡豆,麻煩你給我煮一杯來,我來給她,整理遺物。他問她你不睡嗎?她說不睡,我要陪她到天明。于是兄妹二人各端一杯咖啡,開着一盞燈,在還殘留着主人氣息的房間裏坐着。姜希澤點燃一根煙,放在煙灰缸邊。姜希婕見了,對他一笑表示感激。“我也不知道她抽什麽牌子,”“你放心,她不挑。”

今天,她抵達那幢滿含她回憶的房子的時候,修女已經等在門口。她和嬷嬷逐一清點清單上的東西,剩下的年輕修女和義工們就把東西一件一件搬出去。不久便只剩下幾本書和一點東西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是姜希婕自己要留下的。嬷嬷對她鞠了一躬,謝過之後又說,希婕啊,廚房裏的法壓壺我就留給你了,算我又把遺物送回來。咖啡粉還剩一點,也許夠你一杯咖啡的吧。

姜希婕謝過嬷嬷,送她們離去之後,徑自去煮了咖啡,回來坐在地攤上,看着那幾本書和遺物。她留下了毛姆的《面紗》,因為這本書被Kitterlin翻得最多也最舊,還有不少的批注,她害怕這些藏着故事的批注被人看了去,只好自己留下。手邊一個竹條編的盒子裏放的是雜物,裏面有好幾張票根,也許是百老彙的;還有一張黑白老照片,是Kitterlin和Eileen的照片。

多年輕的兩個人,摟着彼此的腰面對鏡頭笑着。

最害怕有恃無恐,又自以為是,還不自知。

過年的時候,吃完晚飯,她自己去倒了一杯白蘭地,就往屋裏走。趙媽以為她又開始魔障了要酗酒,就開始喊,一邊喊一邊攔着她不準上樓去。她只好說,就一杯,我再喝第二杯你把我嘴縫上行不?我屋裏又沒有藏了酒。這才放行上樓去。

她走到那木盒子前面,自己喝一口,含着不吞,然後拿着酒杯輕輕和木盒一碰,心裏默念,cheer。

Cheer。

陪你過年了。

“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放棄,誰也強迫不得。”這話萦繞耳邊,姜希婕開始猶豫要不要去香港把王霁月追回來。畢竟人生只有這麽一次,與其日後後悔,不如現在就确定。要不然每天都被後悔折磨的生活她不想過。屋裏的檀木盒子也像個無聲的提醒,像Kitterlin的微笑。過完初五姜同憫就又跑到廣州去了,說什麽有事要去找陳濟棠。一家老小也不管他,不就是不過十五嘛。姜希婕沒打算搭理,洋行正在變着法壓榨她似的,初八她就開始上班,初九的時候通知她可能夏天她需要去一趟香港總部。別人都祝賀她,覺得她這是真的發達了。她可沒覺得,這種消息對于她來說是哭笑不得—去了香港王霁月在的話,見是不見?要是去了又不在,反而打了一個時間差,那豈不是要氣的跳珠江?

還沒怎麽樣呢,消息也不确定。剛過完十五,她下了班正窩在屋裏和Kitterlin無聲對話呢,趙媽忽然慌慌張張上來告訴她,“大事不好了,小姐!二爺在廣州病了!要緊呢!已經進醫院了!廣州那邊來話說讓你和四少爺趕緊過去呢!”

作者有話要說:

買了個Xbox開玩之後創作力和效率瞬間提升,為了打個游戲也是奮發圖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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