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王婵月向來覺得自己能力不錯的,怎料得破例去圍觀解剖學的課,一具屍體在面前她是真的下不去手。幸好也不用她去下手,這節課是教授帶着她的學長學姐們先解剖一遍。作為一個醫學院的學生,她自然有面對這些的覺悟—可惜覺悟程度不夠,她現在看見肉就惡心,路過肉鋪就直接吐了。

“我以前沒見過醫學院的學生,只是聽說過這樣的事,沒想到今天在你這裏長見識了。”傅儀恒一臉袖手旁觀的笑容看着她,桌上連個攤黃菜都沒有,原因是王婵月覺得任何炒雞蛋都像人體脂肪。“聽說人和豬算是比較像的,人的,”傅儀恒本想壞心眼的問“人的皮下脂肪組織是不是很像豬網油”,可是王婵月一臉菜色,算了,還是賢良淑德的給她倒了一杯茶。

“像哪兒?”一想到豬就想到肉鋪,想到肉鋪就想到屍體,屍體倒還好,內髒也還可以接受,唯有那些皮下組織,黃色的脂肪。。。“欸欸欸我還沒說呢,這怎麽又吐上了,別想了啊別想了,沒聽說過吐還能吐的脫敏的。”

好不容易給壓下去,她也缺乏食欲,幸好天熱都是開胃涼拌菜。“無論如何都要吃一點哦,不吃更難受。到時候淨吐酸水。”傅儀恒随意囑咐,一邊又揮手叫來仆歐吩咐下去給王婵月熬點鹹粥過來,“唉,你說你也是,難道在學校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王婵月倦怠的點頭,“到了餐廳看見一堆炒的難看的西紅柿,惡心。”傅儀恒笑她,一邊笑一邊把涼拌的苦瓜給她夾到碗裏,“可你這才上了一堂解剖課啊,往後怎麽辦?”“往後就接着吐吧,”負氣而無力的把苦瓜吃了,一向不喜歡的苦瓜也吃得下去了,“吐着吐着就好了。學姐們都這麽說。”

“唉,難怪你們念醫科的都瘦,不是累的就是餓的。要讓不知情的人看見了你,倒要說我對你不好了。”“他們犯得着說什麽!我不過是瘦了一點,與你有什麽幹系,你又不是。。。”“我的确沒有任何的義務,可你是成天跑過來吃吃喝喝的王七小姐,食堂喂不胖你是自然,我都喂不胖你就不對了。”王婵月知道說不過她,也不打算掙紮,“你就不能盼我點好長胖了也不好。”“可你這樣子。。。”傅儀恒饒是認真的假裝把她打量了一圈,“也太瘦。改日等你該叫我姑姑了,我就真的負上這管教責任了。”

想到這個王婵月就有點胃疼。她莫名的很期待和傅儀恒一起回上海的旅程,也預料到了這一天的來臨,可是最近傅儀恒總是用“即将變成她的姑姑”這一點來打趣,她就覺得不很舒服了。想有根不大不小的魚刺卡住,又不要緊,又難受。

她也知道,她打心眼裏不願意把傅儀恒當作長輩,她喜歡現在這樣平等而放松的相處,沒有尊卑長幼,甚至于沒有隔閡。

或者還有一件事,也是如鲠在喉,讓她很不愉快。

傅儀恒知道王婵月在學校裏是數一數二的領頭羊,卻不知道她在女生那個小圈子裏也是人人豔羨的仙女。她們這一屆就非常喜歡鬧朋友{91},王婵月一天到晚躲都躲不及—她倒不是有什麽封建保守的桎梏,實在是有點看不上身邊的同學。不過是喜歡那一分親厚罷了,便要一生一世的愛,別把這樣好的名號就送給遠遠比不上正主堅貞而偉大的情感。随意的說愛,像是給個矮的自己戴一頂高帽子,給昏庸的皇帝上一個尊號。她實在沒法讓身邊人入她的法眼。

身邊這群姑娘們偏有時還喜歡去攀附追求高年級的學姐們。美麗自然是第一位的,若是再學習好,那就是女神下世脫胎而來的。王婵月有的時候聽她們議論某某學姐如何如何,某某學姐又如何如何,一字不差聽了去,再自己偷偷看看,總能得出一樣的結論,

哼,當然不如傅儀恒。

于是她就把傅儀恒當作了最高标準,任是她們說到誰,她都拿來和傅儀恒比,看能扣下幾分去。要是能遇上幾個和傅儀恒有得一比的,她倒還有些興趣去了解。譬如這次,就有個學姐在解剖學的實驗課上見了她驚喜非常,反倒令她有些尴尬。這學姐姓蕭,長相端莊舉止婉約,也不燙發,整個人都素淨而雅致,要是再配一只簫,就是唐傳奇裏的奇女子了。很多人仰慕她的才華和美貌,男女不限,每天以各種理由去找她的學弟學妹多了去了,企圖和她一起上課來套近乎的人也是滿坑滿谷。

王婵月覺得蕭學姐應該是到處躲的,沒想到自己總是能遇見她。遇見的多了,她開始覺得有點太巧。當然假如學姐要求她幫個忙一起編個借口把來訪者給混過去,她也不介意—她也不喜歡這樣都追到圖書館來的人。可是一來二去,反倒像是無論追求者們追到哪裏,蕭學姐身邊都有個該死的王婵月礙事。

直到有一天,她的室友們既忿忿不平又好奇非常的問她,王婵月,你說,你是不是和蕭學姐在鬧朋友別抵賴,我們都知道了。

欸???你們知道什麽了,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呢

她辯解半天算是把話混過去,然後就逃到了圖書館。好巧不巧就遇見了這個學姐。“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學姐說,“。。。是沒打算。”王婵月有點臉紅,而且她還恨極了這臉紅—她分明不是嬌羞而是氣急敗壞,若說羞憤,這會子沒有羞,全是憤。往下的話也沒說出口,我今天不是故意來圖書館的,我其實來了也沒有事做,該看的都看了,不該看的也學不了,純粹想躲開與你有關但應該與我無關的流言蜚語,天曉得還躲到你面前來了!蒼天啊大地啊,我是造了什麽孽!

可蕭學姐靠近了她,手裏還捧着一本病理學呢,眼神卻已經黏在王婵月身上了:“哦,原來沒打算啊。也是,你這麽聰明的,學業自然不是難事。有空就多出去玩玩吧,免得在這圖書館裏也呆得發了黴。”說罷伸手把厚實而帶着黴味的這本老版的病理學放回書架上層。由于她語調一半嬌嗔一半寵溺,聲音又好聽,王婵月不能免于和別人一樣着了她的道,扭頭去看着她,看着她放本書動作都這麽好看。

唉唉唉我看她做什麽!

待得她反應過來,又是被學姐的燦然一笑給鎮住了。覺得心煩,王婵月轉身連話都不說就想走,沒想到學姐仗着此刻圖書館人少,兩手正好空出來,悄無聲息的抓住了她的雙肩—王婵月更是恨,恨自己不能再長高一點,總是被這號體态颀長的家夥給摟住雙肩肆意“調戲”:“今天這麽着急走,有什麽事嗎?難道。。。你不樂意見我?”

“沒有。。。”她想編個理由,編不出來,學姐湊近了在她耳邊說的,吐氣如蘭,王婵月簡直覺得自己是第一次逛窯子的雛兒,偏巧遇見了花魁姐姐,感覺要死在她手裏—這話換別人都是好話,唯有在她這裏,是真的要死。

可能放在別人那裏都不能理解,這讓人沉醉的美人親昵到底是哪裏叫她無法忍受,可她就是無法忍受。

“哦?既然不是,那你跑什麽?我又不會把你吃了。”學姐說完笑了笑,笑得三分魅惑三分溫柔,還順帶着捏了捏她的肩膀。“我知道,有人傳說我和你鬧朋友。莫不是你因為這流言蜚語就厭煩了我?若真是這樣,那我給你賠不是了。”

王婵月整個身體都僵硬,打死也不想轉過身去,她知道自己的臉又熟了,這下是真羞,也就萬萬不能叫這個妖孽看了去;聽到要賠不是的話,她心裏大喊:拿你倒是賠啊!賠啊!你這叫賠不是?你這是披着狐貍精皮的黃鼠狼!

學姐大約是完全猜不到王婵月心裏的憤怒,滿以為她只是羞澀,而且她嘴上的确支支吾吾啥也說不出來,就蹬鼻子上臉:“可。。。婵月,講良心話,”王婵月心道,良心話?難道你剛才還昧着良心了?“那麽多人纏着我,我都看不上眼。這件種事雖然總像玩鬧,可我是無論如何不願意和那些家夥玩,他們哪裏比得上你,你這麽聰明,美麗,像一只精靈。。。”

王婵月聽到精靈二字就掙開學姐的雙手,逃之夭夭。學姐還以為是表白失敗,悻悻站在原地。但王婵月又沒有回過頭來打她一巴掌,大概還是有希望的。。。哪知道王婵月是惡心“精靈”兩個字,更準确的說,是惡心從她嘴裏說出來。這話,最愛說的人是姜希婕,見了面總說什麽“我們的小精靈”“我們的小彼得潘”,而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在婚禮上對她一見難忘的傅儀恒。

是她總說,你就像個小精靈似的;她問為什麽,她就拿北歐神話來解釋;每次說到這段,總要歸結到“總之你長大了之後啊,肯定像精靈一樣,現在就是太活潑了一點而已”,好像在她看來,王婵月遲早要化作女神的,殊不知王婵月始終覺得她才是女神。

哦不,她合該是那女王陛下。王婵月有次被她問起,說覺得她很像武後,傅儀恒聽了之後笑了很久。

有的時候她不明白,像個孩童一般,她不明白為什麽她說這些真心話的時候傅儀恒會笑那麽開心,哪裏好笑?自己說的真心話被人取笑總是要生氣的,她也不例外,換做別人,每笑一聲都是對自尊的損傷。但是,是傅儀恒啊。

她總是仰望她,不管發生什麽。她說出來的話就是神谕或聖旨,不容他人亵渎。

此刻學姐毫不猶豫的被劃入亵渎神明的異教徒行列,王婵月憤然離去。可她怒也就怒了,第二天怎麽又陰差陽錯在解剖課上遇見了正經上課的學姐呢!想想都是孽啊。學姐以為她出現是多少為了自己,心下驚喜,課都不好好上淨盯着她看,她為了躲,盯着屍體看,看得翻江倒海,看得五髒倒轉。

“其實,你知道嗎,”她吃了兩口又放下筷子,“拿刀切開,人和動物也沒什麽區別,不過都是一團皮膚和脂肪包裹的骨肉。”兩人坐在通風處,傅儀恒很是休閑的點起一根煙來,“是啊,都說美人只是一張皮,可能人跟動物的不同,就在于靈魂吧。”這話說出來她本該不信的,不知道為什麽和王婵月在一起的時候反而會有點相信。

眼神一轉,看見桌對面的小妮子眼裏閃着璀璨的光。真漂亮。真漂亮的眼睛,和真美麗的靈魂。

作者有話要說:

{91}“當時只要某人說某人一生好,旁邊的同學,就大起其哄,把這兩個人拖在一堆,算她們是好朋友。有許多人因為被別人起哄以後,竟不知不覺發生了同□□,于是一對一對的假夫妻,便充滿于學校園與寝室裏了。”(廬隐:《中學時代生活的回憶》,《廬隐散文全集》,中原農民出版社,1996)

撩妹の對決【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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