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北平,1935年12月8日,清華大學。傅儀恒下了課拿着書往回走,遇見學生便點頭微笑,與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她卸下一身防備,無比輕松,因為要她注意的人此刻竟然全不在校園中。都在燕大。

昨天她見過了李常青{99},然而對方的态度不置可否—毋寧說現在中央的态度也是不置可否,或者說成是沒有能力決斷一個“可否”也可以。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她想,反正彭濤{100}是可以放心的。周小舟雖然看起來年資尚淺,回到這個大集團走了一些彎路,但古語有雲,“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這一把大火如果要放,怎麽能夠少了他們。傅儀恒有種直覺覺得這可行,哪怕會變成有些人眼中的另一次啤酒館政變,結局也會是好的。而且她吃定了這是學生,不是流氓,以目前局勢,北平當局沒有把他們抓進去判刑不放的理由。內部會議上,她堅決主張支持學生的行動,但答案依然是不置可否。也罷,火燒起來了添柴也不遲。

笑意更深,她玩味着前陣子的那句話“華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腦海裏冒出一個不太合适的比喻:一腔熱血有時候與汽油無異,輿論好似溫度,一切正好的時候,一點火星就足夠點着。

書桌當然安放的下,只要你站上去。

她匆匆走過,看也沒看一眼,直接回辦公室去了。有那麽一瞬間想起王婵月,她知道她是不會參與這些事情,也不甚關心,卻總能有一種冷眼旁觀的思辨。那待事情過去,總要找她來聊一聊才好。她斷然不知道王婵月卻正在風暴醞釀的核心躊躇逡巡。

王婵月本來是不想來的,她又不是什麽積極分子,政治立場一點都不進步,充其量不退步罷了。但她總有一種不太好的直覺。她懷疑傅儀恒的身份不是一天兩天,于是總覺得在這個随時會燃燒起來的冬天,傅儀恒一定也在某處煽風點火。而且她還就想證實這種猜測—她要徹底的了解傅儀恒的身份,哪怕從一些別的渠道,因為傅儀恒只怕是斷然不會告訴她的。但了解了就能怎麽樣嗎?她沒想好,就算真的如她所猜測她就會和傅儀恒站到一起去嗎?也許吧,她想成為她的戰友,想綿延她們的關系,直至更久的時間,更廣闊的人生層面。朋友是清華學生,說要來燕大參加會議。這位朋友一直想把王婵月拉入夥,可是王婵月一直相當冷淡。這次意外的答應前來,他還以為是終于要成了,哪知道這位小姐只是想來看看傅儀恒在不在。

可她到了燕大卻又躊躇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去找進去;她就好像做了不該做的錯事一樣,選擇在暗處尋找偷窺的機會。朋友無奈,考慮到會議機密性也只好作罷,與她相約門口見面。她心中苦悶,便在熟悉的燕大逛來逛去,路過體育館,恍然間覺得緊閉大門的體育館有些古怪,為何緊閉大門呢?當然也說不上為何不緊閉。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沒有确切理由,但是不對,好像快下雨了就能聞到若有似無的雨味,快着火了就聞到煙火味一樣。

協和是私立,政治氛圍還不如寬松的燕大,是幾乎沒有。平日裏大家都被繁忙課業折磨的要死要活,哪來的心情參與學聯的種種。內部相比之下,就她,都算是一個積極分子了—總消想着去當軍醫,別人總說她是吃喝不愁的千金小姐才有這樣的想法,有的還有認為她是不知人間疾苦,沒有掙錢壓力,才想着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人跟人的确是生下來就不一樣的。什麽人人生而平等,才不是。眼下的直接的平等只能依靠人工維持。

有時候她也能感覺得到,那些一向積極進步的學生對她總是分外友好,她起先不甚明白,以為光是沾朋友的光,現在才知道沾的是“那位”朋友的光。譬如九月份學界不滿政府對黃河水災的處理,清華{101}有人發起募捐,她應朋友的邀請一起前往去捐捐錢幫幫忙,沒想到到了地方,遇見姚依林,對方見她,居然說了一句“是你啊”。她以為對方是想起來他們雙方童年在廣州有過一面之緣,現在想想,莫不是在傅儀恒處見過她?

在她們每周約會的間隙,她到底在做着什麽?

天色暗沉的冬日,踱步操場之上,王婵月覺得自己一直在做極為愚蠢的事情。比如任性的跑到北方來,以為自己會喜歡這“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北方,結果沒有,她原來對這慷慨悲歌沒有那麽大興趣,她不能慷慨,她只能悲憫。比如無法自已的愛上了傅儀恒,現下卻連對方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要不要告訴她,要不要永遠的遺忘—這只怕是不可能的,如今她每次見到傅儀恒心就開始融化成一泓春水,一旦告別又會轉而凍成一塊堅冰。她無人傾訴,像是被放逐在漆黑孤獨的森林裏。

朋友想好心的把她送回去,她說不必了,你是不是還有事,快回清華去吧。晚了西直門就要關了。

已經晚了,是吧。

次日她一早起來,匆忙吃了早飯就去圖書館看書。圖書館裏滿是疲倦而焦慮的複習人群,可未到中午就有人跑來說,學校外面有軍警,把我們給圍起來了,說是不讓出去參與□□。立刻有人問,什麽□□?怎麽都不知道?叽叽喳喳,吵嚷成一片,似乎期末考試考不過的俨然不是他們。王婵月想起昨天的事情,真是誠不我欺,也就不覺得有什麽驚詫,兀自乖乖看書。有的人聽了個大概就跟着別人沖出去了,這讓她想起華歆,幸而不用割席分坐。亦無人想問她為何不去,似乎她在學校裏就是這樣一個寡淡的存在,像是味道偏淡的桂花釀,好喝是好喝,但始終拒人千裏之外。

等想跑人都跑了,她懶洋洋的擡頭一看,圖書館裏還是剩下了不少人,看來還是考試猛于虎。掃視人群,不經意間在人群裏發現大波浪燙發只殘留一點蹤跡的學姐。對方也是把腦袋深埋書中,絲毫沒有擡頭的架勢。王婵月一時有些恍惚,向來從容優雅的蕭學姐原來也會有這樣疲倦頹廢的時候,誰都會有掉落凡塵的一瞬間,難道只有傅儀恒是一個天神永不下界?

此刻你在幹什麽呢?難道在某處暗自觀察着□□的隊伍嗎?

是夜傳來學聯要實行總罷課的消息,醫學院不知能否例外,有人巴不得大家一起罷課,似乎這樣就能減少授課內容降低考試難度,王婵月對這類人頗感不滿而無奈—你是學醫的,還消想着投機取巧,簡直狼心狗肺;有人深感不安,總覺得罷課這種事情要是都蔓延到私立醫學院來了簡直就是世界末日;問到她王婵月,她搖頭不答—其實無所謂,就算真的減少教學內容,原先這90%的內容也夠死一回了。

再說罷課,說不定還多點時間去找傅儀恒呢?她感覺就要凍死了,需要一點溫暖。

然而她卻始終沒有去。不知道是基于對兩人關系的迷惘,還是一種古怪的回避。十五號的時候,她聽到消息說明天學聯又要大□□,自己的學校裏也會有人去參與,事已至此似乎不參與便是罪孽。她問明天都會怎麽安排,別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訴她,如何如何的路線,如何如何的聚集,如何如何的隊伍,“上午會集合到天橋那兒召開市民大會。你也去看看吧。”

她去是去了,到得稍早,四下觀望,居然在新世界{102}樓上花園的風景絕佳處看見了傅儀恒:端坐那裏,偶爾喝一口咖啡,不出一會兒果然看見了仰望她的王婵月。

她笑了,似乎有點無奈的樣子。然後她招招手,讓王婵月上來。

“你怎麽來了?”傅儀恒一手支頤,滿臉都是笑意,似乎并無防備,“朋友說今天在這裏要舉行市民大會,我就來看看。”“你這話說的,倒像個普通人家的媳婦兒似的。”“那你呢?”王婵月才不想去接“人婦”這個奇怪的比喻的話茬,單刀直入,眼神也變得平靜起來,因為沒有平日裏活潑的好奇,反倒像是審問。“和你一樣。學生們罷課了,我也沒有什麽事情做。上面的決定我也管不着,作為師長就過來看看吧,要是出了什麽事,我還可以幫得上忙。”傅儀恒伸手叫侍應過來再上一杯咖啡。

眼看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兩人卻良久沉默不語。“今天不會再有水槍了嗎?”王婵月問道,語氣很平靜,“不知道。只不過這種時候,做官的打也不是罵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總是難辦的。”“哦?”“打了就會丢了名聲,不打任由做大也不利于政府的輿論控制。比如你想呀,”傅儀恒面帶笑意随意捏着小勺攪咖啡玩,“比如你是何長官,這些人的要求都是反對你的主張的,你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還是假裝答應呢,還是直接一巴掌抽回去呢?”“是很難選。”王婵月點了點頭,傅儀恒覺得她今天出乎意外的平靜甚至是淡漠。

眼看下面的人群情激昂,王婵月回頭望過去,看見一個戴寬沿兒帽穿黑色大衣的人{103}站在有軌電車後面的鐵梯上講演,而另外好幾個人在下面撐扶他。

總是如此,有一個人像是擎着火炬的女神,而剩下的同伴都是基座。

那人演講的慷慨激昂,烏泱泱的人群中有人沖上去拍照,看起來許是記者。傅儀恒看得專注,心裏滿意,不防王婵月忽然轉過頭來平靜的凝視着她說道:“這就是你希望看見的吧。”“嗯??”“我猜的,不對就算了。”傅儀恒難得一次在面對王婵月的時候語塞,是嗎?不對就算了?對呢?你也不願意深究嗎?你已經猜到多少?既然已經猜到,你是否危險呢?

是,對我來說是否危險。

“你會跟着他們繼續走嗎?”“我?不會啊,我只想在這裏坐坐看看,沒什麽事下午便回去了。”“我還以為你要給他們保駕護航呢。”王婵月語調溫和,讓傅儀恒覺得不安,“你呢?你會跟着一起走嗎?”她掏出煙來點上,“我怎麽會。我只不過是想過來看看他們都會說什麽,好像不來就是錯過了了不得的事情似的。倒沒想到遇見了你。”“既然如此,下午就一起去我那兒吧,你這一陣子不來叫我好生想念。”

她看見王婵月眼睛裏一閃而過的光和繼而泛濫開來的漣漪,那覺得去了會危險的話,到底也沒有說出口。

作者有話要說:

{99}□□河北省委派特派員。

{100}原名彭定幹,江西省鄱陽縣鄱陽鎮人,一二·九運動的主要領導人之一。

{101}北平大中學校學生黃河水災赈濟聯合會成立。姚依林作為清華大學的代表參加成立大會。會後,他發動學生開展救濟募捐活動,同時負責管理捐款,經常是白天東奔西跑,夜間變換住處。”

{102}時北平新世界游藝園

{103}北京大學數學系學生黃敬,原名俞啓威,又名俞大衛。現任□□□□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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