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原來是王七小姐!幸會幸會!我聽說二姐夫家裏有個端莊娴雅長姐,再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妹妹,還說和小姑姑關系很好,這下算是見到了!”三個人吃着晚飯聊着天,傅元亨面色疲憊,唯獨眼睛裏冒着光,一會兒順着他小姑姑說着見聞,向她描述而今倫敦的樣子,一會兒順着王婵月偶爾冒出來的問題解答一下劍橋現在的學術風氣、課程設置、等等等等。王婵月好奇劍橋到底是什麽模樣,所謂的貴族學校貴族教育到底是如何;她自己念着學費高昂的私立,好奇那連有錢都不一定能進去的名門到底是什麽樣子。
她倒也不反感傅元亨。可能她對整個傅家都不很反感。說不清這是愛屋及烏,還是真的覺得這人不錯。
“我是沒有作過你們劍橋的學生,比不上你哦。”“小姑你說什麽笑話,你們可算是倫敦城裏人啊!你頭上頂着兩個學士學位,一個英國的一個法國的,不要取笑我就不錯了!我這今年畢業拿到一個也才算是剛剛夠你的一半!”傅元亨喝了點酒便不勝酒力,說是旅途勞頓,最後終于是被傅儀恒給趕回去睡了。
“可這客人還在,我,”“你去睡吧,我不還有她陪着呢嗎。”傅元亨這才想起自己也是客人,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小姑,便告辭睡去了。王婵月霎時間覺得,在傅儀恒的親人面前稱呼她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原先她們都只稱你我,早忘記輩分的存在。“早點送出去讀書也好。要是呆在奉天,只怕就沒有如今這樣好了。”傅儀恒灌了人家不少酒自己卻還精神的很,又給自己倒上一杯端着不勝喜愛的聞了聞酒香,再仰脖子喝掉,“人總歸是要出去長長見識才好。你也是。”王婵月右手支頤看着她,自己略有點點醉意,聽到這話只是笑了一下,“我志向不很遠大,只想懸壺濟世。能夠越快的加入醫生的行列就越好。要是以後世道平順,我也不妨考慮出去再讀書游學。只是如今,怕不太合适。”
傅儀恒睜大了眼睛認真的看着她,這固然不是醉話,可她分明喝了酒。“這又是從何說起?”“沒什麽。”她表情鎮定自若,甚至有些淡漠,叫人看着有那麽幾分像王霁月,只是比她姐姐還要冷淡;轉瞬之間又笑起來,“我只不過說了些正經話,你這又是怎麽了。”
傅儀恒讓她先去洗漱,自己獨自喝兩杯再來。她便去了。留下傅儀恒一個人坐在那裏,好奇這丫頭是什麽時候自顧自成長到這一步的。原來世上另有一個王婵月,她從不了解。
次日清晨,王婵月早起回學校去考試。傅儀恒還睡着,畢竟天才剛放亮,陽光還沒有觸及她的身體。王婵月起床穿衣,竟然還去偷看了她一眼。看着看着就想起史湘雲了,說是嬌憨,可傅儀恒年紀已過,早就精明的一塌糊塗,叫你佩服她聰明才智只想跟她走了。可年輕時候的傅儀恒是什麽樣子的呢,嗯?
她想伸手去撫摸一下她的臉頰,也許這花容月貌倒是從未改變。
停停停,再不出門要遲到了,趕不上第一波的煎餅了。
走出正房大門,本以為自己悄無聲息只會遇上門房,結果傅元亨卻站在院子裏穿戴整齊的伸懶腰。“王小姐早上好。”“早上好。”“這麽早是要?”“回學校去考試。中午考,回去路上吃個早點再到考場看一會兒書剛剛好。”
着急出門,卻偏偏站在原地和他低聲聊了起來,像兩個計劃着幹什麽壞事的小孩子,躲着家裏正在午睡的大人。“說起來我們這些學商科的不比你們醫科的,還是你們忙。技術含量高。”“多謝誇獎。哎呀,也只有像你們這些知道的人才明白我們的不容易。不過你怎麽起這麽早,不多睡一會?”傅元亨苦笑,“我這是習慣了,在學校裏的室友熱愛晨跑,我也被他傳染了。今天跑是跑不動,但是到點就要醒來。”“清華也有晨跑,你不如去加入一下人家?看你一天不跑渾身難受的。”傅元亨繼續苦笑,“好不容易回家過年,還是先休息休息吧!”
王婵月笑了,準備告辭出發—再不走是煎餅攤子要排隊了!傅元亨忽然趕上來說,“王小姐是要騎單車去嗎?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騎車帶你過去吧。”“啊?”她愣在原地,回頭看見傅元亨小跑過來,“我也想遛一遛北平的街道,看看北平的早晨,耽誤你這麽一會我就送你過去吧,我騎車又快又穩,把你送到了我再走回來就行。”
換做別人,王婵月鐵定要拒絕,這待遇連她哥哥都沒有過。長這麽大騎車載過她的,其實只有傅儀恒而已。但眼前這個與自己一般大的男子,她絲毫排斥也無,有點像是一只小獸遇見另一只,終于找到了玩伴一般。
“你自己走回來,不怕丢了?”“不會。我特別能記路的。走吧。”
他騎着王婵月的女士單車騎得飛快,聽着王婵月背後的指導簡直像個專業車手一樣在大街小巷穿來穿去。風有點大,王婵月覺得自己幸好躲在他後面,要不然該多冷啊。“冷不冷啊你?”她用喊的,生怕風把自己的聲音吹散了。“不冷!我原先啊,在學校的時候,參加過一個騎車的俱樂部。倒不是學校正式的大俱樂部。”他也用喊的,王婵月擔心他張口喝多了冷風要難受,可是他倒好像無所謂似的,“劃艇我幹不了,騎個自行車還是行的!車隊裏我可是主力選手呢!”“左拐左拐!”
差一點就來不及了,王婵月覺得自己要是這時候拐肯定要摔車,可是他偏能平滑輕松的溜過去,簡直像是跳華爾茲,穩穩的停在煎餅店門前,“就是這家?”“嗯!”王婵月蹦蹦跳跳的過去買了兩個新鮮熱乎的肉餅,跑回來遞給傅元亨一個。“喏,你的!”
這一刻她仿佛還是十七歲的小姑娘。卻站在十七歲的風口浪尖,眼看要墜入塵世的深淵。
傅元亨就這樣在北平住了好幾日,然後提前回了山西去。“提前回去也好,你也好久沒有和你父親母親團聚了,趁早點回去幫家裏幹點事。”傅儀恒說是這麽說,心裏很清楚他要現在回去唯一能幹的事就是收債,不知道二哥怎麽想的,病退之後就開始放貸。俨然仗着家族勢力叫別人好借好還,不敢拖延的。不是高利貸都變成了高利貸。可那畢竟是他的父母,他有責任。“莊上的事情應該都不用操心,我去年回去的時候還好着呢。”傅家也是聞名一方的大地主,傅儀恒有時候不免想,要是在蘇區,按這個來槍斃她,五百回只怕都不夠。“還有,回去的話,要是讓你去見見閻長官,趙主席{104},你就去。像元弘那樣,不太好。”傅元弘隸屬晉綏軍,受閻錫山的喜愛,但他本人是非常刻板的職業軍人,對官場應付那一套嗤之以鼻,也不喜歡逢年過節什麽的去拜會長官,只願履行職責。對此,老板們倒是沒有意見,只是他自己在同僚中不好做人。有時以家族為單位的人際關系就像東晉時的門閥政治,需有人掌權,有人出面,有人當裏子有人當面子。大哥已老,兩個女婿雖然不錯,終究是別人家的兒子。幼子還小,這一輩裏可堪大任的男丁除了元弘就是元亨了。元弘桀骜不馴,需要這個當弟弟的去出面一下,要不然,唉。。。
她也不知道自己操這個心幹什麽,畢竟是不到時候,該有的總是還有。
傅元亨笑着乖乖點頭,一個高大溫和的青年,溫文儒雅,“哎呀,你爺爺要是還在,看見你得多高興。”“爺爺肯定不喜歡我,喜歡三哥。”“家裏不能全是打仗的,他盼了一輩子,家裏都沒出個秀才。現在出了個你,他也該滿意了。”
傅元亨哈哈大笑,擁抱告別,出門離去。傅儀恒站在院子裏,冬日難得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站了一會兒,等她準備書房看書的時候,王婵月回來了。“欸?他就走了?”“走了呀。趕緊回去給家裏幫忙去。”王婵月點點頭,考完了試渾身輕松,往那兒一坐甚是悠閑,“算着算着,又該過年了。”“對啊,你什麽時候回家?”“家裏一早把票買好了,過兩天四哥來接我。”“浩寧來接你?”傅儀恒表情淡定自若,心裏盤算開了,王浩寧要回家過年?原來任務沒派給他?那又是誰往山西去?這四分五裂的,她現在真是深居簡出一點消息都不知道了?真是哭笑不得,“你們家今年在哪兒過年啊?”“上海。姐姐本來說不如回祖宅過,後來想了想說祖宅那個樣子冷冷清清的,怕是住不了人了。就在上海過吧。”她忽然想只貓似的蹭過來,傅儀恒懷疑她是和元亨玩了幾天又打回原形了,“不想回家。。。”“過年啦,怎麽能不回家呢?”“我。。。”“你想賴在我這兒,我也要回家的啊。再說了,讓你一年到頭都跟着我,你會厭了我的。”“。。。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約定好,我一回來就來找你。”
傅儀恒差點想說,你問你哥哥?說不定他知道。她這次回山西有監督的任務,年後什麽時候回來還真說不定。“我還不知道。确定了告訴你啊,乖,乖。”她還真像摸一只貓一樣摸了摸王婵月的頭,“你瞧你,跟元亨玩這麽兩天,倒像是活回到小時候了。撒嬌任性。”“說得像是你第一次見似的。”這貓今天膽大,順炕就爬到了傅儀恒腿上躺着,這下躺着躺着還翻肚皮了。
“是,我哪是第一次見,只不過你越來越溫良恭儉,我快要忘了你還會撒嬌任性了。”
我快要忘了,快要忘了,都會忘記的。最後的一剎那,我可能只記得你的臉,笑着的最美的臉,靠在我懷裏的時候,白裏透紅,好像下一秒要哭出來,又好像已經脫了力,是一只再也不會逾牆而去的貓。
可我把你丢了。
作者有話要說:
{104}趙戴文,時任山西省政府主席,閻錫山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