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努勒從沒有當過父親,終于有一天嘗到了血脈延續的甜頭,這份感受是極陌生也極美妙的。
他是真心期盼着這個孩子降生到世上。
他已想好,淑妃孕子有功,位份該升一升,往後也該對她好些;他也想好,若這一胎是個兒子,往後定不會再生第二個,一定好好教他做人,努力當個好皇帝——他幼時吃夠了手足相殘的苦,自不能再教自己的骨肉重來一次;若是女兒也不要緊,他會疼她寵她,給她這世間最好的東西。
這是他的親生骨肉,他是真心期盼着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
然而,他沒想到這份期待僅僅只持續了十天不到。
淑妃仰面睡在床上淚流不止,露出一截兒裙擺竟叫鮮血染上刺目的紅,底下太醫太監宮女胡亂跪了一地,努勒看着,身上的煞氣撞得人的脊背生疼。
疼得渾身冰涼。
“給朕查,給朕好好兒地查!”
皇帝真正想查一件事時效率是驚人的,所有線索迅速羅列開來,零碎散亂的蛛絲馬跡串聯起來,方向也逐漸清晰。
矛頭,直指蘭桂宮。
所有證據都是他最忠實可靠的暗衛呈上來的,簡單明了,容不得人不信。
“王富財,你帶人去查。”
拉住瘋狂如鬼魅恨不得馬上沖過去找紋斛拼命的淑妃,努勒強壓住心中的悲傷,冷着一張臉一字一句地對王富財交代。
“仔仔細細地查,朕不希望有半絲疏漏。”
王富財心領神會,皇帝知道他偏着薛相公還叫他插手查此事,想來應當也是不想冤枉了那位相公。
聖上到底是不信的。
“奴才遵旨。”
王富財領了口谕想過去,卻不想步子還未移開便叫淑妃那尖利刺耳的聲音止住了——
“孩子是我的,我要親自派人去查!”
如今的淑妃凄厲如鬼半分端莊也無,可正是這份絕望的恨意叫努勒打從心底覺着對不起她,是他的疏忽害死了一位母親的孩子,不管是因為什麽,這都是罪無可恕的。
“依你,派一個人同去罷。”
最終王富財領着淑妃身邊新近提拔上來的陳公公帶了不少人手去了蘭桂宮,努勒相信紋斛為人,雖說如今的證據多指向他,可這其中定是有誤會,派人去查也不過是想寬淑妃的心,他始終不信紋斛與這些會有牽扯。
那是一個連他這個皇帝都不怎看重的人,怎會為了争寵傷害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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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相公放心,聖上也相信您與這事兒沒關系,只是還得叫咱家讨嫌走這一遭堵了那些人的嘴,您且寬心,我們馬上就走。”
王富財笑着與紋斛寒暄,特意提高了嗓子叫手底下的人仔細些手腳莫弄壞了蘭桂宮的東西。這些人從前少有進來并不知曉,如今偶然借着搜查的機會才發現,這蘭桂宮當真奢華得叫人震驚。
乍看上去沒甚特別之處,沒有珠寶,沒有玉器,沒有古董,簡單至極,可是細細看來卻滿目精品,尤其桌椅板凳被褥床帷這些平日裏慣用的東西,無論料子還是做工都叫他們這些見慣了好物的人不得不大呼見識淺薄。
聖上當真是想将這位薛相公捧上天際。
“到底是舊朝餘孽,主子如此行事未免有些太掉以輕心。”
領頭的人聽身邊的人說了這麽句話,抿了抿唇,仍舊低頭仔細翻查,沒做任何回應。
心裏,到底還是擰了個疙瘩。
亡國的心結不是簡單的榮華富貴能解開的,這位薛相公頗有手段,只怕是……
此次王富財帶來搜查的人多是努勒得用的心腹,雖然不常在前朝露面,卻是行走在帝王身側最得天子信賴之人,他們的忠誠度也在征戰四方之時得到了考驗,努勒相信他們每一個人,所以才會放心大膽地将搜查的任務交給他們來做,自己則在榮喜宮守着淑妃。
他信他們,也信紋斛,他從不懷疑這次的事會出現第二個結果。
王富財也知道這些人的來歷,所以他放心地叫他們去搜,自己只需在這兒站着,安撫好薛相公,順帶看住淑妃派來的那個陳公公別叫他搗亂就行。
他們都知道紋斛不可能做這些事,這人眼裏沒有争鬥,但凡與他接觸過的人都清楚,所以主仆兩人都沒懷疑過紋斛。
“薛相公且坐着等,咱家替您沏杯茶權當賠罪了。”
紋斛看着王富財這模樣,也不說什麽,認認真真地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喝茶,吃點心,不與任何人說話。
陳公公不屑地哼了一聲。
“王公公此時上趕着讨好不嫌早了點兒,別到時候馬屁拍到馬腿上,沒得叫人不好看。”
王富財在舊朝建立之前就跟着努勒,地位已然超越一般奴才,連淑妃都不敢得罪狠了他,這陳公公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底氣竟敢當面給他難堪。
王富財聽了不生氣,紋斛聽了自然也不生氣,只一邊喝茶一邊盯着陳公公的臉看。
王富財順着紋斛的眼神一起看。
陳公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怎的,薛相公還對相術有研究不成。”
紋斛笑,
“我看你印堂發黑——估計最近要發一筆兇財。”
陳公公被紋斛這麽神棍地看着,突然有種腳底板踩在熱炭上的錯覺。
“薛,薛相公可真會玩笑。”
紋斛不言,仍舊神棍地看着,王富財看紋斛這模樣也越發确信他心裏沒鬼,好似隐隐的竟還在期待什麽東西發生。
他從來都看不透這位主子,他只知道有他在,萬歲爺才有了個人樣。
有他鎮守蘭桂宮,挺好。
他一直這樣想着,直到稍顯雜亂的腳步聲傳來,聽得王富財心裏一沉。
“王公公,咱們打個商量。”
背對着來勢洶洶的侍衛,紋斛笑得一團和氣。
“等會兒壓我下去的時候,輕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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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地牢之中,蛇蟲鼠倒是沒有,螞蟻卻是不缺的,紋斛伸手彈暈了一只螞蟻,等它醒了過來,又彈暈了它。
身後響起鐵鏈滑動的聲音,紋斛對這個并不陌生,他之前被鎖過很多次,繞鐵鏈的聲音與解鐵鏈的聲音閉着眼睛都能分辨出來。
眼下,約摸是有人來看熱鬧了。
“朕不明白。”
努勒立在牢房之中,這是宮內私牢,關押過許多見不得人的犯人,當初大軍破城之時這裏頭的人多被殺了個幹淨,如今空撈撈,只剩了紋斛一個。
努勒神色複雜地立着,明黃色的身影與這陰暗潮濕的一方天地格格不入,他不該來這兒,卻仍固執地賴在了這兒。
“你根本不喜歡朕,也不曾讨好過朕,為何偏偏容不得朕的妃子為朕孕育子嗣。”
這根本說不通,他到現在仍舊不信,哪怕是他的心腹從紋斛房裏搜出剩下的藥粉他仍舊不信。
淑妃在沒透露出有孕的消息之前一直好好兒的,那時的努勒還将她冷在一旁未曾細心照料,那時的他還在挖空心思讨好紋斛。
偏偏在他常去榮喜宮之後出了事。
“太醫從朕的身上聞到了一種氣味,這種氣味對一般人無礙,可有孕之人一旦經常嗅見必定……小産。”
這種氣味必須長期服用某種藥物才會透過皮肉散發出來,與汗味沒有太大差別,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甚至于不會有任何不适之感。而這段時間,除了上朝,他只去過蘭桂宮,蘭桂宮中,也确實搜出了那種藥。
“朕不明白,你根本沒有理由這樣做。”
“你說一句,只要你看着朕說一句你是被人冤枉的,朕馬上放你出去!”
努勒近乎哀求地看着紋斛,仿佛犯錯的人不是紋斛,需要得到救贖的反是他自己。
而紋斛,始終背對着他,專心地彈螞蟻。
彈暈一只,接着彈另一只。
“聖上請回罷,鐵證如山,我無從辯駁。”
“——我不信!”
紋斛為再次被丢棄的自稱哀悼了會兒,轉頭起身,腳鐐上的鐵鏈稀裏嘩啦響得亂七八糟。
昏暗的囚室之中,他身着單薄的囚衣,眼神被凍得冰冷,亦或是凍掉了最後一層僞裝,回歸了最初的鐵石心腸。
“聖上莫不是忘了我姓薛——你害我家人,又讓我絕了後,還想将我囚禁在宮牆之中一輩子做你的娈寵——這些,難道不是原因?”
不是因為嫉妒,更不是因為愛他,而是因為恨。
他薛氏終不能有後,他努勒憑什麽有子嗣。
緊繃的最後一根弦斷裂,努勒雙眼開始泛紅,他止不住地回想,想紋斛進宮之初對他的不理不睬,想他利用自己對衛誠的喜歡拒絕侍寝,甚至以此為挾把他當傻子耍。
從前的他喜歡衛誠,苦求不得。
幸而甚之,失意傷心之際有了紋斛。
他曾想過,哪怕他永遠都不喜歡他呢,起碼這個人他可以控制,關起來,叫人守着,總能關出個白頭偕老,等到死了,往棺材裏一扔,照樣是生同衾死同穴。
這人是他的,誰都搶不得,也逃不走,哪怕他不喜歡自己呢,自己貴為天子,怎就能由着他來。
大不了別的事上多縱容他些,叫他出出氣。
沒準兒哪天,他突然想通了呢。
“我怎就忘了,你不僅是紋斛,你還姓薛。”
紋斛不看努勒,只縮在地上抱成個球,他冷,哪怕這裏吹不進來風也照樣冷,雖然被抓進來之前他一直在吃東西,可如今仍扛不過。
——死也要扛過去。
也不知想到了誰,紋斛冷沁沁的眸子裏又浮起一絲暖光,整個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冷,又或許是靠近了別的熱源——
紋斛若有所感地擡起頭,正好撞進努勒那雙通紅的眼睛。
“你不是恨朕将你囚禁在後宮之中當娈寵麽?你可曾伺候過朕一回!”
巨大的身子就這樣砸了下來,明黃色的袍服被地上的灰塵沾染,再不複初時光鮮。蒲扇一般大的手穿過紋斛雙手之間的鐵鏈狠狠地往頭頂上一拉,紋斛本就比他瘦小,如今整個人被迫伸得筆直。
“朕至少不能讓你白恨一場。”
聲落,另一只手狠狠地撕開了單薄的囚服,露出一片沒半絲遮掩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