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卓山其人,有人謂之純臣,有人谑之信臣。其相識元嘉帝于少年時,一路腥風血雨助其上位,謀略過人,智勇雙全,可謂功不可沒。元嘉帝登基後,卓家滿門,恩寵不衰。卓山為人沉穩如山,嚴己律人,端正阿方,為相幾年,便有滔天權勢卻亦是審思慎行,君子如勁竹。
宮中大總管熟谙元嘉帝心思,對卓山素來不敢有一點怠慢。此次卓山求見,大總管卻也是推诿不見,只是暗暗傳出話來,若是想見如妃可代為安排。卓山心中自有思量,他想到幾種可能但不敢下斷,正遲疑間,卓路一行到了。于是,便傳了消息給大總管,安排沈二安以遠房堂弟的名義去見如妃。
沈二安第三日便由小太監領着進了宮,一路宮庭樓閣,肅穆森嚴卻是俨然有序。如妃居棠梨宮,小太監将沈二安領到便退出門外。如妃獨自一人端坐在主位上,一臉蒼白,神色憔悴。沈二安行禮後,将卓山一封信奉上,如妃忙不疊接過打開,信中寥寥幾句,她反反複複逐句看過,情難自禁淌下淚來。
“娘娘請勿神傷,卓大人苦于無法進宮,只好命我暗自進來。大人雖在宮外,卻是夙夜擔憂,不如宮中現在情況如何。”沈二安安慰道。
如妃擦擦眼角的淚:“你哪裏是暗自進來,若不是陛下允了,你又如何進得來。陛下只是,不想見他罷了。”
“陛下,如今到底如何?”沈二安輕聲問。
“我只知陛下狩獵途中為猛獸所傷,宮內深鎖消息,陛下這一月有餘卧榻療傷誰也不見,便是昱兒,竟也是不得相見,我心中恐慌。”
如妃頓了頓,又道:“尤其宮中傳言,陛下欲立大皇子…….”
“娘娘又如何得知?”
“惠妃如今在宮中甚是得意,道大皇子如今在陛下身側恃疾,這還不分明?朝中一直有立長為儲的聲音,以前陛下寵幸昱兒,一概不理,如今……”
“眼下,娘娘切不可自亂陣腳。估且不知惠妃娘娘所說真假,但二安認為,便是陛下心中有儲位人選,也必不會人在病中卻将消息透露出來,陛下歷盡前事,知皇位更替腥風血雨,必會忌諱此事。娘娘若是心慌意亂,而不慎魯莽行事,反是中了圈套。” 沈二安細細思量道。
如妃當下一愣,臉色煞白,恍過神來,更是心慌意亂,眼中焦急有未盡之言。
沈二安眉頭一瑣:“娘娘有事,不妨直言。眼下事情關鍵,性命交關。”
如妃動了動唇,掩淚痛哭:“我苦等你們不來,若是大皇子得了大位,這可怎生了得,我們卓家一脈,我的昱兒……昱兒總與大皇子一道騎馬,那日騎完,我親自送卻了一盒如意糕,大皇子向來喜歡這個。我在糕中……我在糕中…….”如妃睜着淚眼:“我也絕非狠毒之人,我只是想他身體若是孱弱…….”
如妃越說越慌:“我看他歡喜地帶了回去,也沒有吃。之後也不曾有他的消息傳出,只是問昱兒,再不曾見大皇子。之後便是聽說皇上讓大皇子侍疾。”說完,如妃驚恐地睜大眼。
沈二安心中大駭:“娘娘瞧見大皇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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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他說他現在渴了,回去再吃,一臉歡喜的模樣。”
沈二安又問:“娘娘放了什麽,可致人性命?”
“不會不會,只是令人體虛,纏綿病榻。”如妃美目含淚不止地看着沈二安:“我日夜記挂此事,若是.......若是.......陛下得知,豈不是我害了昱兒。“話罷又痛哭起來。
哭完又猛得擡起頭來,她驚恐道:“這便是了,必是大皇子求見陛下,所以陛下再不見昱兒。”
沈二安心中暗叫愚昧,卻安慰道:“娘娘先不要自慌,事情未必如你想的這般。況且事已至此,惟有想應對之策。”
他一刻也等不得,安慰了如妃幾句,讓她切不可再恣意行事,便匆匆趕回卓府。
當天夜裏,丞相卓山再次求見陛下,長跪宮外不起,陛下依舊不見。
正陽宮裏,一片寂靜,帷帳外透着微弱的燭光。元嘉帝緩緩睜開眼,開口道:“什麽時辰了。”
大總管日日夜夜在帳外守候,聞言趕緊步至帳外,輕聲回:“陛下,寅時剛過。”
“卓丞相走了嗎?”
“沒,還跪着呢。”大總管頓了頓又道:“都跪了六個時辰了,外面天冷,奴才看他穿得單薄,可別凍出病來。”
元嘉帝冷笑一聲,沉默不語。過了半晌,他方開口:“讓他進來吧,你們都退下去。”
大總管得了令趕緊出去将卓山扶起,卓山道了謝起來,揉了揉酸麻的膝蓋,緩步走進殿去。
皇帝的寝宮卓山去過很多次,唯有這次,進得這般艱難。
他行至帝王的帳外,低下頭跪下行禮:“陛下可安好,臣來遲了。”
帳內遲遲不見聲音。
卓山擡起頭,明黃的帷帳紋絲未動,看不清裏面的身影。
“願浪跡江湖之遠,終此一生。此話猶在耳旁,愛卿怎麽就回來了。”半晌,裏面傳來元嘉帝不辯喜怒的聲音。
“臣聽聞陛下有恙,心中挂念,便回來了。”
元嘉帝急促尖銳地嗤笑了一聲,随即一陣嘶心裂肺的咳嗽。
卓山大驚,轉頭大聲朝外喊:“喚太醫!”。元嘉帝緩緩将咳嗽止住,冷冷地對門外的人吐了一個滾字,總管探了一只腳趕緊又退了出去将門合上,讓形色匆匆趕過來的太醫在外面候着。
“不愧是朕的股骨之臣,忠君愛國之心天地可鑒。”元嘉帝閉了閉眼,譏諷道:“待朕大行,便由你率百官哭靈。”
話還沒說完,卓山厲聲道:“陛下!”
他重重地磕了個頭:“陛下千秋鼎盛。”頭深深地埋在地上,不願再擡起。
“愛卿猜猜,朕是否立了遺昭。”元嘉帝不無惡意地繼續道。
“皇長子李賢端表賢良,天意所屬,可承大統。如妃品行不端,殘害子嗣,廢除位分,貶為庶人。皇子李昱,長拘景陽宮。”他頓了頓,輕聲繼續:“至于你們卓氏一脈,既是皇長子繼承大統,朕豈會容你們為他之患,必是不得善終。”
話畢他尖銳地輕笑一聲:“愛卿可是日夜惶恐。”
卓山一動不動地躬身在地,沉默了很久才啞聲道:“臣惟願吾皇千秋鼎盛,福壽安康。”
元嘉帝冷聲道:“你确是應該日夜祈福。”
“陛下,”卓山擡起頭:“臣數年來蒙陛下知遇之恩,方有今日。臣自不量力,卻願意以一己之性命換卓氏一脈太平。臣之族人可棄甲歸田永不入京。望陛下成全。”
話畢,卓山重重磕了三個頭。
元嘉帝低低笑了,輕聲道:“你果真自不量力。”
“現在,滾吧。非召不得再入宮來。”元嘉帝冷冷地喝斥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卓山緩慢地再扣首,低聲道:“陛下千秋,大燕之盛。”他緩慢地爬起來,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聽到帳裏的人冰冷涼薄的聲音依稀道:“丞相便等着朕的遺旨吧。”
卓山立在門口,聽到總管喚他,才回過神來,一步一步地往回邁。
“待朕大行,便由你率百官哭靈。”
“丞相便等着朕的遺旨吧。”
冰冷的聲音不斷地在他耳邊回閃,他緊緊糾着胸口,感覺透不過氣來,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太監,只見那人嘴裏一開一合,自己卻似乎什麽也聽不見。他擡起頭來,外面漆黑一片,又如烏雲壓頂,他的喉嚨腥熱,五內肺腑翻滾。茫然間,有鐘聲在他耳邊響起,一聲,一聲,一聲,他駭得魂飛膽散,一口腥紅的血噴了出來,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