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九回豔
房間裏沒人說話, 仿佛有一線焦灼連接着趕來的玩家。千梧卻若有所思般出了一會神,問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所以,我可以理解為阿九死在你手上?”
發爺猛地盯過來, 目露痛恨道:“當然不是!阿九自己作死才變成曲京的不能提。你們要想活命, 就好好把心思放在讨好曲京人上, 不要亂管閑事!在成為真正的曲京巨星前,你們擁有的不過都是浮華, 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讨好。”千梧輕嗤一聲。
江沉無聲地看着他,随他一同轉身離開。
一行玩家沉寂着下樓,走到最下面臺階時, 千梧忽然停住了腳步。
“對了。”
他回過頭,視線掃過身後臉色慘白的衆人, “十二個玩家進來,現在是第二天晚上, 只剩下九個人了。我們小隊五個暫時平安無事, 剩下四位都是單打獨鬥吧。”
無人應聲,他眼神掃到單烨華,又說,“其中還有一個大概率是放逐者的, 暫且不提。”
單烨華無聲譏笑, 千梧神色依舊平靜, 說道:“這個本有些特殊, 玩家間的競争直接觸發死亡條件。想要說服你們一同找線索是難了, 但希望大家降低非必要減員,今天才是九月二日,按照規則, 往後至少還要死六個。”
“你有什麽線索嗎?”單烨華忽然開口,“我們可以合作。”
千梧挑眉望着他,沉默不語。
單烨華笑笑,“我确實是放逐者,我和我哥都是放逐者,但教授是我殺死的第十二個人了。”
衆人們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着活鬼,單烨華卻好整以暇地笑着,挽起袖子說道:“你們這些原生玩家應該知道放逐者的規則吧?殺死第十二個人,能夠掠奪他的神經,我現在能留在你們這根神經裏了,給你看。”
手臂上有藍長紅短兩根神經,他随手揉了揉,說道:“這只是個僞裝。”
伴随着動作,那兩根神經消失不見,變成了兩根灰突突的神經,仿佛被做廢的記錄。
“這是被放逐前我自己的神經,現在有了新的栖處,它們都會被清零了吧。”單烨華帶着絲留戀輕輕摸了摸它們,而那兩根神經卻漸漸也淡去,手臂恢複了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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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許久,重新又有紅色和藍色生長出來,兩道橫線,是初始值的狀态。
單烨華興致勃勃地揉着兩根新的初始神經,像是剛剛得到玩具的小孩子。他哥死後,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高興的表情。
然而千梧只興致缺缺掃了一眼就轉回身,“不必了。”
“我原本在琢磨怎麽搞死你的。”他淡淡道:“但既然你已經達标成了本神經的玩家,我也沒法對你動手,那就各自遠離相安無事吧。”
千梧兀自向走廊另一端的房間走去,江沉跟在他背後,直到他按下門把手。
“把撥浪鼓放我這。”江沉說,“今晚我在門口守着你。”
千梧回頭看着他,挑挑眉,“和唐剪燭副本一樣,坐我門外守着?”
“嗯。”
“那我還能出去跑到曲京大舞臺嗎?你像上次一樣堵着門,我門都打不開。”千梧忍不住遲疑,“萬一阿九看到你這個門神,不願意來找我了怎麽辦。”
江沉靜默片刻,“你怎麽總是很期待深夜和BOSS會面。”
“最直白的原因,我想從BOSS身上找到更直白的線索。”千梧挑唇輕笑,“還有個有點小隐晦的原因,我對阿九姑娘很好奇,想見她一面。”
對面的人忽然挑眉,江沉凝視他許久,輕聲道:“說好的扮演好軍官與情人呢,當着軍官的面,就要爬牆了?”
“希望軍官不要介意,也別吃醋,崇拜和愛戀還是很不同的。”千梧說着将撥浪鼓從福袋裏拿出來,往江沉胸前一按,“喏,守好你的玫瑰。”
江沉微笑,“好。”
時鐘在滴滴答答地走,千梧本想等到十二點,但他近來一點困都忍不了,天色一晚,困意就不自覺地襲來。
他躺在床上不斷翻身和困意作鬥争,恍惚間忽然想起從前酗酒難眠的日子,忽然覺得那段時光似乎已經很遠了。遠到那些曾以為極致的痛苦,現在也蒙上了一層模糊的紗。
神經裏充滿詭谲和危險,但卻沒有無數雙盯着時代藝術家的眼睛,也自然不會有因莫名失望而唾棄他傷害他作品的所謂愛慕者。
最重要的是,他在這裏重新擁有了江沉。
千梧抓緊被子,想到江沉,不知為何忽然将繃緊的神經松了下去,困意難抵,他立刻沉入了夢鄉。
阿九的歌聲如是柔情,那滿滿的愛意,一字一句唱入人心。他閉着眼卻還在聽留聲機裏的歌聲,歌聲逐漸缥缈,又忽然響起山呼海嘯的掌聲。
曲京大舞臺輝煌萬千,一襲紅色的裙擺輕輕轉着,臺下觀衆狂熱地振臂歡呼,喊着阿九的名字。
千梧的意識仿佛在空中打了幾個轉,一個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不對,猛地睜開眼。
空曠寂寥的條凳,昏暗的舞臺,他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
好端端的,他是憑空來到了曲京大舞臺。
下一秒,一道光自上打下,照亮了面前舞臺中央的女人。
“阿九。”千梧下意識喚道。
那個女人聞言緩緩轉過身來,柔情綽态,美目流盼。
她望着千梧,眸中蘊着天真又清雅的笑意,那笑容讓人幾乎忽視了,她的白眼仁只是一片污黃,像是濺入了洗不掉的污穢。
以畫家的角度,千梧無論如何想不到,帶着這樣一雙被玷污的眼睛還能笑得這樣好看。
“我唱一首歌給你聽好嗎?”阿九笑着問。
千梧幾乎無意識地點頭說好,他走到離舞臺最近的長凳前,猶豫片刻後坐了下去。
不敢太近,生怕唐突。不敢太遠,生怕怠慢。
阿九背轉過身去,再次唱了起來。
昨夜蔣陽陽只發出斷續咿呀的聲音,但今天阿九卻唱得完整動聽。她唱的是千梧從早到晚放的最多的那一首,小樓香魂滿庭芳,玉陵閣下金鈎堂。一曲情眉,豔冠八方。
“不對吧。”千梧忽然出聲打斷,迷惑地皺起了眉。
臺上背對着他的女人頓時收了聲。
曲京大舞臺一片寂靜,兩人都不說話時,這舞臺大得可怕。臺上的女子更顯羸弱了,她那樣美,自帶一種舞臺主人的氣場,然而在停止歌聲時,又那麽脆弱。
千梧有些憐惜地停頓片刻,但還是說道:“你怎麽還假唱啊。”
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在鬼怪帶來的幻境裏了,但仍然難忍失望,說道:“大半夜難得見一面,假唱可還行。你把留聲機藏哪了?”
他一句話問完,那個身影極緩慢地轉回了身。
臉上柔情萬千的笑容消失,慘白的面龐,眸中的髒污更加污穢可怕,頸上一片模糊血色,像被人生生挖開了喉嚨。
千梧下意識咽了口吐沫,但卻不是因為害怕。他盯着她的喉嚨,心裏卻在想,好疼啊。
“你已經唱不出來了。是發爺幹的?”千梧平靜問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曲京人愛你,但發爺卻壓榨你。你們起了利益沖突,他殺掉你,挖開了你的喉嚨?”
阿九聽後卻沒有反應,她依舊空洞地盯着千梧,過一會後輕聲問道:“你有珍視的人嗎?”
“有的。”千梧點頭。
“是誰?”
千梧說,“算是前男友……也不算。不知道該說他是誰,他叫江沉。”
舞臺上的女鬼聽到前男友三個字時,罕見地露出了一絲迷惑的表情。她上下打量了千梧一通,默默消化掉驚訝,又問道:“還有嗎?”
“他爸媽。”千梧頓了頓,“可惜已經不在了。”
阿九不說話,千梧又想了想,說道:“我是個畫畫的,有很多很多人喜歡我的畫,他們大概也算吧。”
阿九眸光波動,看着他,片刻後一滴眼淚從眼眶中氲出。
千梧很難想象,那樣一雙髒污的眼眸,竟然還能流出如此清澈的眼淚。
但他只驚訝了一瞬,轉而又明白過來。
阿九是個藝術家,藝術家當有赤子之心。無論外表如何,內裏都是清澈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千梧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麽,低頭看着地面喃喃道:“你不是很愛曲京嗎,為什麽我提起那些追捧我的人時,我卻覺得你好像很難過。”
“我曾經确實很愛曲京。”阿九低聲說,嗓子裏沙啞得像是含了一大把沙,再也不可能唱出那樣柔情似水的聲音。她伸手捂着喉嚨說道:“或許是我死得太突然太快了,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份愛有沒有消失。”
千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回頭望着門口。
目光穿過那條幽黑狹長的走廊,曲京大舞臺的門緊關着。這裏除了他和阿九之外沒有第三個人,沒有江沉。
只這一點,千梧确信自己只是在一個幻境裏,于是他努力從阿九帶來的巨大的難過中掙脫出來,問道:“你希望我幫你做什麽?你手上有選票嗎?”
阿九聞言明顯驚訝,她猛地回頭看向千梧,似是難以置信。
“
被我猜中了?”千梧試探着上前,“你死得很突然,那麽你的選票應該還在你生活過的地方。我在房子裏沒有找到你從前的房間,或許是被發爺重新裝修改造過,你從前住在哪?”
阿九望着他不說話。千梧踏上舞臺,近距離對視下,他再次情不自禁忽視了那雙美目中的污濁,只能看見一個清澈而脆弱的靈魂。
“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幫你。”千梧說道:“他毀了你熱愛的一切,你的觀衆,你的一生,你不想報複嗎?”
“你是個畫家嗎?”阿九忽然嘶啞着問道。
千梧一頓,點頭,“嗯。”
阿九聞言溫柔地笑起來,啞聲道:“你很好,像你這麽好的人,不應該去讨好觀衆的。”
“什麽?”千梧忽然想起今天發爺說的話,“他強迫你做了不喜歡的曲子,讨好觀衆?”
阿九又不說話了。
她似乎總是欲說還休,只言片語,引導人往無數種可能上猜去。
“他一點也不重要。”阿九忽然語氣冷下來,“我從來沒有在意過那個商人。”
千梧待要再說什麽,耳邊卻好像忽然傳來了一個有規律的砰砰砰的聲音。那聲音很飄渺細微,起初他只覺得自己是耳鳴,後來恍惚間又忽然想到或許是那個撥浪鼓。
他瞬間警惕起來,向後退一步,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阿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千梧,別走我的老路。”阿九拉着他的動作沒有半份強硬,那只手甚至是柔軟的,讓人不舍得用力掙紮,生怕反而傷害了對方。
她輕柔地撫摸着他畫畫的手,低眉溫柔道:“別畫了,別畫了。他們不值得。”
“不可能。”千梧忽然覺得心頭發冷,他看了阿九一會,耳邊的鼓聲越來越響,他一把扔開了阿九的手。
“我會幫你,但你不要管我的事。”千梧說,“他們不值得,我只是為自己畫畫。”
最後一個字落,阿九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千梧正要轉身找,忽然像被人從身後重重打了一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睜開眼的那一瞬,先進入感官的是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千梧,醒過來!”江沉慌亂的聲音響起,他一遍遍呼喊道:“千梧,千梧,清醒點,千梧!你醒醒!”
千梧睜眼,躍入眼簾的是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被人緊緊攥住,鮮血順着刀刃和手掌的連接處流淌,密集地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千梧心裏一抖,他正左手拿着匕首,朝自己放在地上的右手斬去,而江沉跪在他面前,一手扳住他持刀的手腕,另一手直接攥住了鋒利的刀鋒。
撥浪鼓被丢在一旁,江沉身體輕輕地顫抖着,神志不清的人已經醒來,他卻仍然不敢松力。
攥在千梧手上的那股力大得可怕,不難想象剛才是一場怎樣頑強的拉鋸。
千梧猛地卸下力氣,“你……!”
江沉在那一瞬直接手刀劈在他手腕上,迫使他松開了匕首,攥着刀鋒的那只手向後用力将匕首遠遠抛開,手心上皮肉翻卷血肉模糊,江沉一把将千梧死死抱在懷裏。
“撥浪鼓你好像聽不見,我差點攔不住你。”他的聲音打着顫,“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們很多年不曾擁抱。
記憶中,上一次江沉抖成這樣,是元帥和夫人出事的那天。
千梧在他懷裏愣了許久才逐漸反應過來,他緩緩松開撐在地上原本要被自己斬斷的右手,輕輕撫上江沉的後背。
“江沉。”千梧輕聲道:“你受傷了。”
江沉沒有吭聲,他抱了他許久,才似是從巨大的恐懼中稍微掙脫出來,緩緩松開手。
指揮官先生力竭地癱坐在地,喃喃道:“差一點,就差一點你就再也不能畫畫了。”
千梧猛然站起來,拉着他的手臂,“回去找鐘離冶。”
“我手沒事,看着吓人,全都是皮肉傷。”江沉擺擺手,随手抽出軍刀将衣服袖子切下一條,把手随意地纏上。鮮血再次洇過布料,千梧皺眉正要拉他回去,江沉卻又說,“等會。”
他一邊說着一邊蹲下,手掌輕輕摸着地板上的鮮血。
“你幹什麽?”千梧蹙眉道:“你是瞧不起皮肉傷麽,先回去包手。”
“這裏或許有東西。”江沉說道:“昨天蔣陽陽,今天你,你們從幻境裏掙紮出來跌倒在地時,手都撐在這一塊地磚上。”
千梧聞言微愣,走過來說道:“都是在舞臺中央,倒下來撐在一塊地磚上,很可能是巧合吧。”
“不是巧合。”江沉搖頭,“昨天她跌下去的角度就不太對勁,你也是。你們都該是向前撲倒的,偏偏都坐在地上,手撐住了這裏。”
他說着,用沒受傷的那只手豎起軍刀,刀鋒順着木頭地板的縫隙伸入,試探着一撬。
陳舊的木舞臺毫無困難地被撬開一塊木磚,江沉将那塊磚擡起,看着下面露出的妝奁。
紅木妝奁,嵌滿華麗的珍珠,在一層灰塵下卻更顯得美麗。
像是封印着隔世的凄美。
“你來開。”江沉把箱子推給千梧,“需要兩只手,我手疼。”
千梧看了一眼他纏着衣料的手掌,果斷接過軍刀強行撬開了妝奁上小小的鎖頭。
開盒前,他照例用袖子拂去了妝奁上的灰塵,而後輕輕掰開了鎖扣。
一張泛着淡淡光澤的牛皮紙,上面寫着娟秀的兩個字。
雪柔。
“這是阿九的選票。”江沉說。
作者有話要說:小神經興奮地使勁貼着地。
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