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卷:(1)

夜雨初歇

一切的開始,都始于一個雨夜。

“嘀嗒——嘀嗒——”

初春的驟雨初歇,泛着淡淡泥土與草木清香的水滴,順着窗檐緩緩滴下。聲聲清亮,卻襯得夜愈發深且寧靜。

夜沉如水,很快便吞沒了所有微弱的聲響。

然而,那水滴聲終究還是透過未阖的窗,吵醒了室內一向淺眠的少年。

紫藍色發的蒼白少年掙紮了半晌,終于仍是睜開了惺忪的紫眸,擡眼望向牆上的挂鐘。眼波流轉間,竟似有華光一閃而過。

——四點一刻。離天亮也不遠了。

靠着床頭稍稍沉吟了一會,再沒了半點睡意。他望了望門外寂靜的走廊,想來查房的護士已不會再來了。于是起身,披衣,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

門外毫無聲息,黑暗的過道上只點了兩三盞昏暗的夜燈。

醫院的夜晚總是這樣,安靜——或者可以說是死氣沉沉。所有曾經的生氣,曾經的激情,曾經的如火夢想、如歌青春,全都在此沉寂,仿佛飄入了三生河的一片輕羽,瞬間便堕入了永不見天日的河底。

《聖經》中說得好:“身有疾病,必能治愈;心有憂傷,誰能承當。”

疼痛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被疼痛折磨的人自身日漸崩潰的心理防線。聖潔的白色在他們眼中也變成了死神揮舞鐮刀時刀刃刺目的反光,整座醫院都擺出同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漠然地注視着這一場不被法律約束的謀殺。

确實,見證了太多的生老病死,對于感受生命的柔軟與新鮮早已麻木。在這裏,從地下一樓的走廊盡頭開始,那種深入骨髓的腐朽,白天尚且能被幾絲人氣所遮掩,待到夜晚,便迫不及待地展露出所有灰敗的死寂。

死亡,以及對死亡的恐懼,是醫院夜晚永不走調的小夜曲。

他看了一眼随意披在肩上的土黃色外套——那是他曾經于球場君臨天下的見證。衣角随着步伐在空中劃過潇灑的弧度,帶着王者的傲骨與漠然,卻在蒼白的醫院背景下,無端染上了一絲落寞與微不可見的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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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嘲地一笑,住院已逾三月,連他也被這裏的壓抑感染了嗎?

這麽想着,他沿着蒙上些許輕灰的樓梯緩步而上,如往常一樣推開了天臺的門。正待舉步,卻因為有人的捷足先登而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個坐于輪椅之上的女孩。

因背對着他,所以只見滿目傾瀉而下的柔順黑發。不知長度,卻鋪滿了整張輪椅,更顯得那抹身影嬌小而單薄,像是随時要溶入這夜色中消失不見一般。

可奇怪的是,他卻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這一抹身影是絕不肯輕易消失的。

這一份篤定來得毫無理由,也許是因為那雖單薄卻仍傲然挺直的肩背;也許是因為那優雅微擡、執着待月出的頭顱;也許,只是因為在這猶帶水汽的深夜天臺上,她與他的不約而同,使他無端确信,他們有一顆同樣堅韌的心。

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開始好奇于這個只一背影便纖弱而倔強的女孩的樣貌。

并不見得是期望她有多美貌。自幼秀麗尤甚女子的樣貌使他對于外表的美醜,比之他人更淡然了幾分。他只是帶着一絲期待猜想,她一定有一雙同樣柔美但倔強的眼睛。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期盼一般,那個本還沉浸于自我世界的女孩緩緩轉頭,直直對上了身後的他。

明月從沉沉的天幕中探出一角,映照着重重烏絲掩映下那張蒼白的臉。

天仍很暗,因此他只能堪堪看清她秀氣的鼻尖與小巧的嘴,配合着那張古典的瓜子臉與烏黑順直的長發,像極了一尊傳統的日本娃娃。

然而,作為精華中的精華、靈魂的窗口,那最重要的一雙眼,竟是全然被遮掩在了層層繃帶之下,在月光下無言訴說着破碎,與令人心痛。

繃帶的白色刺痛了他的雙眼。他略有些不忍地別開眼,将目光放在快垂及地的一椅秀發上,這時才疑惑于為什麽沒有電梯直達的天臺會突兀地出現一把輪椅。

但他的疑惑并不能持續很久,因為那個女孩輕輕地開口了:

“是誰。”

那聲音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女孩該有的清亮明快,也不似成年女子的低沉磁性,而是一種介乎于兩者之間的明澈清淡,染着雨夜的水汽氤氲與夜色寂然,飄渺空靈。

只簡單兩字,便于齒舌間帶出了一股天然的優雅與尊貴。

他的隊友、同學、對手總說他是天生的王者、神之子,即使那樣美麗的外表也掩不住骨子裏屬于王者的霸氣、神子的強大。

而他也是這麽認為的,并在球場上将這淩厲強大的霸氣發揮到極致,以此來讓那些嘲笑他外表的人不敢小觑。

他一直是這麽認為的,王者應是霸氣,神子應是強大。

但是,此時此刻,在醫院雨後簡陋的天臺上,這個眼纏繃帶、身着病服的蒼白少女,用平淡的語氣說出的簡單兩字,那撲面而來的優雅,竟不費一刀一劍,就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順從。

那是一種令人心生敬畏的優雅,超脫世俗,無所畏懼,高高在上,恍若俯瞰衆生的天人,亦是至尊的王者。

雨後的春夜仍有些微涼,尤其是在風大的天臺上。一陣風過,衣着單薄的女孩果不其然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雖是極小的一聲,但在這寂靜的夜裏,也如石破天驚一般,驚醒了發愣的少年。

他趕緊甩了甩頭,突然覺得有些荒謬。天人?王者?他什麽時候也這麽文藝了?果然是在醫院悶久了,總是胡思亂想。看來明天應該請家人把畫具拿來了。

回過神來,他猶豫地看了看面前仍微微發抖的少女,終于還是脫下了外套,慢慢走近了那夜色中的一抹缥缈。

忽然,他毫無預料地手臂一麻,欲披上對方肩膀的外套伸到一半,便在半空中直直掉落在了微濕的地上。

他在心底暗叫一聲“糟糕”,卻也不驚慌,努力地彎下腰想要撿起。蝕骨的疼痛便從手臂處蔓延開來,撕咬着他的神經,麻痹了他的四肢。

他悶哼一聲,任憑精神再強大,也阻止不了身體的自然反應,重重地跌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然而,也許是剛才離少女不遠的緣故,他的頭幸沒有一起撞在堅硬的石板上,而是落入了少女看似弱不禁風的膝頭。

那裏柔軟而幹燥,即使夜寒依然溫暖如故。

甚至,他的鼻間還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紫藤花香,清冷淡雅,又似曾相識。

疼痛依舊不管不顧地襲來。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猛然想起來了——

原來是她!

暗香如夢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總是茫然地穿行在醫院長長、長長的白色走廊上,與一個又一個穿着病服、面無表情的人擦肩而過。透明的日光似乎無處不在,令人窒息地充塞着你所能想到的每一個角落;但真正的光明遍尋不見,就像被罰推石的薛西弗斯,追尋的過程不過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苦役。

而他,也只是同樣被神抛棄的一員。

本該象征着光明的白色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下意識地加快步伐,想要走出這個暗無天日的夢魇。

然而,這條走廊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他盯着前方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一線天光,挫敗如潮水般襲上心頭。

忽然,從遠遠的日光中急匆匆地跑來了一群人——也許更應該說是一群焦頭爛額的醫生護士擁簇着一張急救病床。後面跟着數個黑衣女子,一面小步快跑,一面用藍牙耳機焦急地彙報着什麽。

他看見為首的那個醫生滿頭大汗地抓住路過的一個護士,沖她吼道:

“快叫院長去一號手術室!快!”

仿佛燎原的一顆火星一般,聞言,那一群人再也顧不上什麽醫院需要保持安靜的規矩,全都毫無形象地嚷道:

“還有忍足教授!不管有什麽事請他立馬過來!”

“快通知護士長!VIP1號!”

“摔下來的時候好像撞到眼睛了,怎麽血止不住!”

“該死!紗布!紗布呢?先止住血!”

“院長呢?怎麽還不來!”

“絕對要封鎖消息!洩露出去就死定了……”

“安靜。”

突然,他就在那一片嘈雜中輕易地聽見了這個聲音。依然是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優雅而風輕雲淡地響起,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卻輕而易舉地止住了所有的喧嚣。

非常奇異的感覺,就好像他所看到的僅僅只是電視中的一幕,而她,就是那個掌控一切的遙控器。

這種王者的絕對權威,連他,也自愧弗如。

這一句話似乎已用盡了她僅剩的所有力氣,剛一說完便陷入了昏迷。但所有人都不敢再開口說一句話,快速且安靜地向他的方向跑來,仿佛一出快進的啞劇。

當他們經過他的身邊時,他終于于那一剎那間看清了床上躺着的人。

第一眼,是滿目的黑。略顯淩亂的發絲幾乎鋪滿了整張床,在慘白的被單上,烏黑得令人心悸。發間斜簪着一串紫藤,更添了一分神秘的雅致。

第二眼,便是刺目的紅。發下的那張臉幾乎全部為鮮血所污,觸目驚心的傷口使人不忍熟視,更別提看清她的相貌了。

他連忙別開了眼。

這是一個傷重虛弱的女孩,毫無知覺地癱倒在病床上,等待着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被送進手術室。可不知為何,即使是這樣的她,也讓他覺得,她只是一位被仆從擡往華美宮殿的高貴公主,衣飾雍容,去赴一場為她而辦的盛大舞會。

是錯覺嗎?

即使是這樣的她,依然高貴得凜然不可侵犯。

應該是錯覺吧……

他揚起一如既往的微笑,遮蓋住心底的疑惑與不确定。

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罷了!他這麽告訴自己。

匆匆的腳步帶起一陣風,送來一縷紫藤花香與破碎的空靈樂聲。

那縷花香清淡優雅,仿佛從遙遠的平安京飄來,挾帶着那個古老時代的高華雅樂,以及初夏的朦胧聖歌,吹散了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

這一刻,他以為來到了春末夏初的京都。

可是,以他對于植物的了解,現在并不是紫藤的花期啊,怎麽可能會有如此自然不見一絲雕琢匠氣的紫藤花香?

他有些愕然地循香回首,卻只能看見一串金色的神樂鈴,被一雙纖巧白皙的手緊緊抓住。金白相襯,在明媚的陽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即使是昏迷了,也依然不會丢下舞蹈的樂器嗎?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啊!與她纖細的外表實在是截然不同。

和他,倒是一樣的呢……

他這才饒有興致地回想起她身上那一套紫藍色的長振袖和服,繡着華麗繁複的月下紫藤,如那花香、那聲音、那姿态一般,高貴神秘,深沉又內斂。

他就在這樣愉快的回想中慢慢往前走。

這是他與她的第一次相遇,或者只能說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只是這樣匆匆地在醫院走廊上的一次擦肩而過,卻留給了他難以磨滅的印象,以致于當他病發倒在她的膝上、又聞到了同樣的紫藤花香時,輕而易舉地認出了她。

他忍不住又微笑起來,像是一只聞到了一絲有趣氣味的狐貍,有些雀躍地步入了前方耀眼的日光中。

當他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醫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

環顧四周,點滴瓶單調的滴答聲幾乎蓋過了挂鐘針擺的挪動。晨光溫柔地透過玻璃窗,沐浴着熟悉的一桌一椅。幹淨柔軟的外套仍舊挂在椅背上,不見一絲皺褶。病歷單被斜放在床頭櫃上,新開的一頁只寫了幾行便草草擱筆,似乎執筆的人有什麽急事。

這裏是他的病房,早晨八點。而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搶救,從昏迷中醒來。

他剛想要起身,昨晚值班的早川護士便抱着病例板推門進來,驚喜地說到:

“呀,幸村,你終于醒了啊!”

“是的,早川護士,早上好。”

他于是放棄了起身的念頭,看着她一邊熟練地換下點滴瓶,一邊心有餘悸地說:

“還好你沒事。要知道昨晚我聽到你病房的急救鈴響真是吓了一大跳!怎麽會好端端地睡到一半就發病了?”

聞言,他疑惑地問:

“昨晚是我病房的急救鈴響了你們才趕來的?”

“是啊,難道不是你按的嗎?”

在收到他茫然的眼神後,她略一皺眉,随即不甚在意地道,

“也許是哪個起夜路過的病人聽到聲音幫你按的吧!那個,別管這個了,我現在就去通知你的父母。他們肯定也等得很急了!”

于是,幸村也只得暫時放下滿腹疑問,微笑道謝:

“謝謝您,早川護士。還有,昨晚也辛苦您了。”

“哪裏哪裏,昨晚你的病也不是很嚴重,加上忍足教授也趕來了,很快就解決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說完,她便推門走出了病房。

這是怎麽回事?他是在自己的病房裏被發現的,一個坐在輪椅上、又目不能視的病弱女孩能一個人把他搬到病房嗎?難道昨晚的一切,也只是一場夢?

他有些苦惱地把頭埋進枕頭裏,深吸一口氣,卻忽然如有所感地坐起身。

拿起一縷紫藍色的發絲仔細地嗅了嗅。果然,還殘留了一絲淡淡的紫藤花香,與前兩次聞到的,別無二致。

那個神秘的女孩,不是他的夢呢!

水墨美人

早晨,陽光正好,适宜繪畫。

幸村愉快地擺好畫架,調好顏料,準備為今天的好心情畫一張好的開始。

可是,畫什麽呢?花鳥,景物,人物……似乎都畫過了。

随意地掃過桌角的病歷單,他卻莫名地想起了昨天晚上今井醫生對他說的話。

昨晚,當他再一次為他檢查并修改治療計劃時,狀似無意地開口說:

“這一次已經是最大劑量了,如果再複發的話就再也不能加上去了。幸村,你還沒考慮好要不要中斷藥物治療采用手術嗎?”

他沉默了半晌,随即微微一笑:

“那我現在手術的成功率是多少?”

今井醫生奮筆疾書的手頓了頓,随後從眼鏡下快速地瞟了他一眼:

“我做的話,保守估計,不足百分之三十五。”

今井醫生是全國有名的神經科專家,如果連他也這麽說的話……他不由攥緊了被子下的拳頭。

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緊張,今井醫生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漫不經心地安慰他道:

“好了,放輕松點,現在不是還沒到最後嘛,說不定這個劑量就有效了呢?再說了,你這個也只是疑似格巴二氏綜合症,遠沒有真正的那麽棘手啦!”

說完,他寫下最後一個字,收筆,舉步,正要離去,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露出一抹意味莫名的微笑:

“說起來,聽說醫院最近也來了一個病情跟你類似的病人。不過人家可是已經确診了的格巴二氏綜合症呢——我這麽一說你有沒有覺得好受一些?”

“今井醫生!”

幸村笑得越發燦爛,“溫柔”地望着這個為老不尊的醫生,一字一頓地說,

“難道您認為我是那種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人嗎?”

“當然沒有!當然沒有!”

似乎被這樣春暖花開的笑容吓到了,他連忙咽下了那句“難道不是嗎”,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人,再也不敢出言調侃。

現在的小孩,真是不可愛啊!不可愛!

收回思緒,幸村對着眼前依然空白的畫紙,卻再也提不起一絲興趣畫下去。

就好像他此刻對于手術未知的恐懼一般,不敢下定決心畫下第一筆,生怕那哪怕只有一點的不确定性,也會毀了這原本潔白完美的畫紙。

不是不想盡快康複、重新立于球場之上,不是不想和同伴站在一起,不是不想為立海大贏取三連霸……

可是,他害怕,害怕那極低的手術成功率,會讓他再也無法站起來。

是的,害怕,他害怕。聞名全國的神之子、王者立海大的網球部長,居然也會害怕!

他再也沒有了繪畫的欲望,放下畫筆,順手拿起了那份帶給他前所未有不安的病歷單,卻訝然發現下面還連着另一份。

那是一份連名字也沒有的病歷單,只有病房號和醫生簽名。在第一頁,大大的病因一欄裏,只寫了寥寥幾個字,卻仿佛一份來自地獄的審判書——

格巴二氏綜合症,确診。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今井醫生的話,原來他今天就是要去為這個比他更不幸的患者檢查啊,卻不小心把病歷單落在了他這裏。

真是個粗心的家夥,到底是怎麽被他混上了專家醫師的?

雖然心底裏這麽腹诽,但反正現在也沒什麽事可做,索性就幫他送去吧!當然,下一次他再故意開些那麽難喝的藥時,他也不介意好好“提醒”一下他的健忘。

他幸村精市,怎麽可能會放過這麽又能滿足好奇心、又于自己有利的機會呢?

這麽想着,他又挂上溫柔的淺笑,推門走去。

再次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病歷單,上面的病房號寫着:A樓C區十五層,VIP重症1號。

看來是醫院難得的重症VIP啊!難怪從來沒在他所屬的神經科病房見過,也沒有聽護士說起過。傳說中又有錢、又倒黴地身患重病的人啊,還真想見識一下呢。

不過,這一類有錢的病人不都應該出國休養的嗎,怎麽也肯來住院了?

一路想着,轉眼電梯已經到了十五層。一出電梯門,便覺氣溫舒适、芳香宜人,周圍的布置也高雅大方,一點也沒有醫院冰冷單調的感覺。

奢侈的有錢人啊!

他正不知該往哪裏走時,馬上便有護士有禮地上前詢問。待他說完來因,不知是由于今井醫生的名聲,還是這張臉的原因,她立馬熱情地領着他前去。

在繞過了無數曲曲折折的走廊,通過了無數需要刷卡的大門,欣賞過了無數不該出現在醫院裏的世界名畫摹本後,當他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時,終于,他們停在了一扇樣式古樸的日式拉門前。

那位護士略一欠身,說:

“前面我就無法進去了,請您自己進去,将病歷單交給裏面的保镖小姐就行了。”

“謝謝您。”

他也回禮致謝,待護士轉身離去後,拉開門走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日式的會客室,以紫色與青色為主色調。花紋繁複的家具,繡工精湛的坐墊,名家之筆的書畫,乃至那兩個青瓷花瓶裏冉冉盛放的紫藍色繡球花,無一不透着古老的優雅華貴。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個神秘女孩身上的和服與發上的紫藤,還有手中緊握着的神樂鈴。

不過,室內空無一人,根本沒有看見護士所說的保镖小姐。

這樣也好,正如所願。

他饒有興致地邊欣賞邊繼續往前走,毫無半點不速之客的心虛,最後在一扇半拉的門前止住了步伐。

他聽見裏面傳來了隐隐的說話聲,是一群醫生在讨論着病情,間或夾雜着一個老人充滿威儀的詢問。英語、德語與日語交織在一起,那些專業名詞令他聽得一頭霧水。

在這些聲音裏,他認出了偶爾出現的今井醫生的聲音,于是準備敲門而入。

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僅打斷了室內人毫無意義的争論,也生生止住了他的所有動作。

“我不管你們各自的成功率有多少,現在,我只想問三個問題。”

絕對不會錯的!那種優雅又波瀾不驚的的語調,那種清淡而悅耳的音色,那種不容抗拒的氣勢,絕對不會錯的,是她!

他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凝神繼續聽下去。

“首先,按我的情況,如果采用保守的藥物治療,需要多久恢複。”

“如果情況良好的話,應該只需三個月,但至少需要靜養半年,否則病情就有可能複發并加重。”

這是院長的聲音,措辭極其小心謹慎。

“那麽,第二個問題,如果大膽進行手術,從準備期一直到複健結束,一共需要多久?”

“以殿下您的情況與毅力,兩個月後就能手術。并且,在下相信,三個月後就能恢複如初。”

這是忍足教授的回答,即使依然風度翩翩,卻小心地用了敬語。

“最後,藤原管家,請回答我,距離我的成人禮還有多久?”

“回殿下,還有六個月。”

“好了,祖父大人,我想已經沒有讨論的必要了。”

半晌無聲,一群享譽國際的醫生專家面面相觑,怎麽也猜不透面前這個明明弱不禁風的小女孩的心思,最後也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坐于病床旁的老者。

終于,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知道萬一手術失敗的後果嗎?”

“是的,祖父大人。”

少女的聲音也許比起老人稍嫌稚嫩,但其中的堅定與威儀卻毫不輸于對方,

“可這又有何關系,世家不需要廢物。更何況,我想您也很清楚,這次成人禮上的舞蹈的意義。對于我們這樣的宗族來說,這不僅僅只是一個女孩的十二歲生辰。我想,比起生命,還有一些同等或者更重要的東西。”

頓了一頓,女孩接下去的聲音變得有些決絕:

“我無法接受安然等死。既然前路難測,那麽就請您允許我,為了我視若生命的東西,與自己打一個賭。”

話音未落,滿室寂然。

沒有人能懷疑這個女孩眼中的堅定與倔強,也沒有人能否認這個女孩的理智冷靜。雖然他們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她拼上性命也要跳的那一場舞是為了什麽,但是,在這樣的氣勢下,他們只想順從。

靠着門板,傾聽良久的幸村此刻完全同意室內醫生們的心情。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半垂着頭,一手撫心,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為了……我視若生命的東西……嗎?”

“是誰!”

突然一聲清叱,拉門被從內拉開,随即兩個黑衣女子一前一後圍着他,齊聲呵問,

“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诶呀,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不是幸村嗎?你怎麽上來了,是來找我的嗎?”

依舊漫不經心的調子,今井醫生撥開前面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問他。

他也毫不驚慌,微笑着回答:

“您的病歷單忘在了我那裏,是這位病人的,我就給您送上來了。”

“哎呀,真是多虧你了!對了,看到你我就想起來了。”

他一邊接過,一邊将他拉了進來,對着室內的一衆專家說,

“說起來,這位少年的病和大人的病情很相似呢,年齡也相近!”

在他說這句話時,幸村終于有機會看清了這個病房——

這裏比剛剛的會客室還大出三倍,卻是有別于傳統和室的古典唐風,還擺滿了各種精密的醫療儀器。向南的一面牆全部被打通,只要拉開厚重的的紫緞繡金蔓帷幕,明媚的春日陽光就透過大大的落地窗傾瀉了一室。而向北的一面牆除了一扇門外,幾乎全是書架,從清一色的書皮不難看出是屬于私家的個人珍藏。整個室內裝飾高雅,如果不是那堆醫療器械,真能叫人錯認成一個貴族仕女的閨房。

此刻,一群不同國籍的醫生全都圍在那張華美的大床畔,後面是數個同樣着黑色羽織的女保镖。穿着藏青色和服的老者黑發黑眸,坐于床頭邊的紫色沙發上,年逾不惑卻依然俊美的臉不怒而威,身旁恭敬地站着一位着墨綠色和服的管家。

然而,幸村所關注的,只有坐卧于床中央、那個如日本娃娃般嬌小的黑發女孩。

這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打量那一張被紗布遮去一半的臉。不得不說,即使如此,他也依然無法否認她毫不遜色于他的美麗。

蒼白卻依舊如玉般泛着溫潤光澤的臉龐,纖巧瓊鼻下是一張淡菱小口,既不為讨好衆人而微笑,也不故作涼薄地緊抿,就那樣自然而然地擺在那裏。中分的烏黑長發與尖尖下巴,明明是最我見猶憐的古典組合,卻因着表情而截然不同起來。

不是冰冷,不是高傲,只是不在意任何無關之事的淡漠,在陽光下,有如神祇。

這是一個水墨美人,剛從泛黃的古畫中走出來。

這是擅長繪畫的幸村腦中升上的第一個念頭。

“哦?這個孩子叫什麽名字?”

第一個開口的是那位老者,銳利的目光投來,半是打量,半是對于他鎮定自若的贊賞。

“他叫幸村,幸村精市。是立海大國三的學生。”

規規矩矩的回答,毫無特殊之處。老者點了點頭,剛想接着問什麽。這時,一直對眼前的一切無動于衷的少女卻突兀地開口了。

她依然只說了普通的兩字:

“幸村?”

那聲音不是好奇,不是厭惡,更說不上喜悅。她只是在那如往常一般的平淡中摻雜了一點幾不可察的驚訝與避之不及的懊惱。旁人也許毫無所覺,如果不是因為幸村善于洞悉一切的敏銳,幾乎也要忽略了這一點點的情緒。

一切,似乎變得有趣起來了!

回到自己病房的幸村,一面聽着今井醫生絮絮叨叨他的好運,一面找來水墨畫下記憶中的那張臉,繼續愉快地想着。

今天果然适宜繪畫。

此家少年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當你醒來,卻發現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時,你的第一反應,是大哭一場呢,還是順其自然?

作為前世只是一個普通高中生的她,第一件事,卻是盡量用還沒發育好的聲帶,努力地喊一聲:

“mama。”

然後,她看着那個憔悴但仍美得風華絕代的女子,綻放出如昙花般剎那芳華的微笑,終于滿足地合上雙眼,永遠。

是的,這一世,她擁有了美貌與家世、才華與人望,但卻永遠失去了,她從前從未在意過的父母。

那一刻,她沒有哭,也沒有笑。作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她沉靜地可怕,以致于在以後的歲月裏,再也改不掉這樣淡漠的性子。

其實也不用改了吧!她,中臣氏的天钿姬殿下,既然背負了這個姓氏以及它之後的重擔,既然是那個女子拼死也要留下來的唯一,既然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目的,那麽,就讓她一個人,這麽一直孤單地舞下去吧!

她的祖父大人——她此時唯一剩下的親人,那個眼神銳利的老人在第一面,就對初生的她說:

“作為僅剩的中臣天姬,你的使命便是繼承并捍衛這個姓氏。”

從此,作為高塔上的公主、世家間隐秘的傳說,她開始了她的今生。

當她的牙都還沒長齊、無法清晰地說完一句話時,她就已開始認字——不拘日文。

當她還沒學會走路時,她就已開始學舞,以扇遮臉,反反複複地練習一挑眉、一斂睫的天人神韻。

當她剛剛能坐起、艱難地夠上桌面時,她就已開始學插花、茶道、禮儀,在各大家族的主母、宗師挑剔而審視的目光下,盡力盡态極妍。

當她的手連筷子也握不住時,她就已開始練習書法,一疊疊寫廢的稿紙每日都鋪遍了藤閣的每一寸玉磚。

當她甚至還沒見過家裏所有的仆人時,她就已在全球享譽盛名的舞蹈大師們間逛了一圈,如久旱的旅人一般貪婪汲取着每一滴于舞蹈有益的甘霖。

而當她終于想起自己連一個同齡的玩伴也沒有時,她已作為即将延續天钿女命舞蹈的繼承人,拜見名義上全國“最高貴”的天皇陛下。

年複一年的繼承人訓練,早已造就了一個與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她。她優雅,高貴,堅韌,淡然地看待一切。當然,還有能支撐着她不眠不休舞蹈的健康身體。

她以為她只是重生,并且以自由為代價換取了前世無法想象的榮耀。而她也以為,她的人生也會一直這麽繼續下去,在高高的祭臺上,舞着千年前同樣的寂寞。

她以為,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她生病了。

先是輕微的低燒,再是全身麻痹。當她在練舞練到一半從高臺上摔下來的時候,她以為她又要死了。

也許是因為經歷了生死與失去一切的天翻地覆,連死亡也無法讓她恐懼了。她甚至在全身麻痹無法護住頭部時,都是那麽淡漠得可怕。

她聽見衆人的驚呼,仿佛星隕日落。但她知道,他們所擔憂的不過是中臣氏的未來。

她聽見藤原小姐大叫着她的名字,失聲痛哭。這還是她第一次不再喚她冰冷的封號,可她卻來不及轉身安慰這個理智女子少見的失态。

她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振起華麗厚重的振袖。那是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的自由暢快,生與死的間隔也被這獵獵風聲模糊。她幾欲乘風而去。

但她沒有死,她只是生病了——可她覺得與其永遠這樣還不如死了。

格巴二氏綜合症,少見而極難治愈的可怕疾病,可能讓她從此再也無法跳舞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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